作者:Rod Lurie / Empire(1991年6月刊)

校对:覃天

译文首发于《虹膜》

三十年前,乔纳森·戴米执导的《沉默的羔羊》在大银幕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也成为了罕见在奥斯卡颁奖礼上大获全胜的(心理)恐怖电影,同时朱迪·福斯特和安东尼·霍普金斯也奉献了影史最为伟大的表演之一。

安东尼·霍普金斯吓坏了2000万美国影迷,而他们已经为乔纳森·戴米这部轰动的电影《沉默的羔羊》贡献了1亿多美元的票房。本刊有幸采访到了霍普金斯、戴米和福斯特,来了解他们关于这部影片的看法……

「我很喜欢原著,我认为它能改编成一部好电影,」这位看似有点醉醺醺的48岁导演说,他此前最出名的作品与其新作毫无相干:《嫁给歹徒》,《游向高棉》和《别假正经》。「它已经连续五个星期位居票房榜第一了,老天,我当然希望它能把钱赚回来。但这也太荒谬了。」

1988年,托马斯·哈里斯的小说《沉默的羔羊》在《纽约时报》美国畅销书排行榜上几乎没有一个月不在榜首。其前作是惊悚题材的《红龙》——迈克尔·曼将其改编成了令人印象深刻(虽然场面算不上炸裂)的热门邪典片《孽欲杀人夜》——它也是80年代末真正轰动出版界的作品之一。其纯粹的恐怖和复杂的心理描述激发了美国观众的想象力,其中,资深演员吉恩·哈克曼恰好正在寻找一个合适项目来实现导演首作,因而他竭尽全力地抢购这部小说的电影翻拍版权。

哈克曼显然缺少质量控制部门,这一点也颇具传奇色彩,这位伟大的演员多年来凭借自己的名字创造了令人费解的票房佳绩以及巨大灾难。然而,即使是在如此冗长的、摇摆不定的决策中,也肯定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从《沉默的羔羊》计划中脱身。因为,尽管吉恩·哈克曼拥有这部非凡小说备受追捧的版权,但他后来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要。

这本书聚焦于年轻的联邦调查局实习生克拉丽斯·史达琳,这个敏锐的学生被她的上司指派,与精神异常的「食人魔」汉尼拔·莱克特建立了关系,后者曾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因犯下一系列可怕的谋杀而被监禁,在这些案件中,汉尼拔吃掉了受害者的各个身体部位。联邦调查局小组——由资深的汉尼拔追捕者杰克·克劳福德——准确地推断到了史达琳和才华横溢的莱克特之间的连结,会让这位疯狂的医生来帮助他们追捕另一个连环杀手——他谋杀了14名女孩然后剥下她们的皮肤,所以他很可能,正如莱克特说的,「有一件附有乳头的外套」。

「这是我读过的最有电影感的书之一,」哈克曼在买下版权时说道。「在我阅读的时候,改编而成的电影似乎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沉默的羔羊》是这位61岁的演员买下拍摄权的第一个项目,他原本计划担任这部电影的导演、监制及选角导演。米歇尔·菲佛将扮演史达琳,约翰·赫特将扮演莱克特,哈克曼本人则将扮演杰克·克劳福德。大明星,热门故事。绝不能错过。

快进到1989年3月的奥斯卡之夜。吉恩·哈克曼坐在洛杉矶市中心圣殿剧院的前排。他凭借在艾伦·帕克执导的《烈血大风暴》中扮演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一角获得了奥斯卡提名,尽管他最终输给了在《雨人》中扮演自闭症学者的达斯汀·霍夫曼。《烈血大风暴》还斩获了好几项大奖的提名,然而,哈克曼和其他观众看到的是一段又一段关于非人性之残忍的黑暗、阴郁、暴力的故事。

没过几天,哈克曼就退出了《沉默的羔羊》——他能看到,这部电影注定要比《烈血大风暴》更加凄凉和暴力——而他的商业影响力显然则将面临冷却。不久之后,猎户座影业买下了版权,并迅速将控制权交给了乔纳森·戴米。

「我没想过他们会让我来拍,」戴米笑称,他坦承自己以往的作品并不会让人想到——或许除了1974年的《监狱风云录》——他会来拍这样一部虚无主义的惊悚片。但收到邀请时,他立刻就答应了。

「我喜欢主人公是女性的想法,」戴米说。「由女性担任主角更有趣,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

当戴米签合同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确实非常想让菲佛扮演克拉丽斯,尽管这位34岁的女演员比这个角色至少老了10岁。然而,菲佛很快就得出了与哈克曼相同的结论,并离开了这个项目,声称自己「无法接受这个作品中压倒性的黑暗」。

这个角色最终给了朱迪·福斯特,她以涉足不同程度的黑暗而闻名,并凭借在1976年的电影《出租车司机》中饰演的12岁妓女获得了奥斯卡奖提名。

「这并不难处理,」福斯特如今谈到那个特殊的角色时说。「我的家人不会对我隐瞒什么消息。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成长环境很严格,而且非常传统。我母亲不会对隐瞒我一些生活的真相,我也很清楚那部电影讲的是什么,不会像很多12岁小孩那样震惊。」

自那以后,福斯特似乎在专门研究这种令人痛心的角色。在《新汉普夏饭店》中,她被轮奸,并与罗伯·劳乱伦。在《夏日最后的玫瑰》中,她和一个死去的女人睡在一起。在《五个角落》中,她又化身为约翰·特托罗暴力性痴迷的对象。然后是《暴劫梨花》。

「我不介意演喜剧,我只是对此没有成就感,」她解释道。「我更喜欢现实一点。我喜欢那些会经历可怕的、人性的、生存的场景。那才是我的工作。我喜欢用大多数人看不透的眼睛去看东西。」

当时,几乎不由自主地,朱迪·福斯特很快就游说乔纳森·戴米让她出演《沉默的羔羊》中的克拉丽斯·史达琳一角,她相信米歇尔·菲佛永远不会加入这样一个项目。

「我想拍这部电影是有原因的,」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告诉戴米。「是出于非常私人的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个好角色。」

为了充分理解这些原因,有必要回到1981年3月30日的晚上。

「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开始在最平凡但痛苦的事件中感知死亡。被拍摄的感觉就像被枪击一样;现在仍然如此。我觉得人群都在看我;也许他们是的。我收到的每一封病态的信,我都一定要看一遍,笑一笑,再看一遍。人们在惩罚我,因为我在场。他们寄来子弹,扣动扳机,奉行着简单的因果法则。」

这是朱迪·福斯特1982年12月在《时尚先生》杂志上写的一段话。两年前,「天真无邪」的约翰·欣克利为了表达对他最喜爱的女演员的永恒忠诚,向新上任的总统罗纳德·里根开了两枪。欣克利说,他是受到电影《出租车司机》的启发才做出这一历史性举动的,他特别想模仿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特拉维斯·比克尔——他在电影中就有类似的尝试。福斯特说,写这篇文章是一种宣泄,是释放恶魔的过程,这是她对欣克利和另一个名叫迈克尔·理查森的狂热粉丝,以及暗杀企图或与这个主题有关的任何事情所作的最后评述。

虽然有这样的经历,毫不意外地是,朱迪·福斯特还是非常渴望参与《沉默的羔羊》——毕竟,这是一部聚焦于与行为完全不理性的杀手达成妥协的电影。不过,还是有一些基本规则的。

在1988年《嫁给歹徒》中,导演戴米把联邦调查局描绘得和他们试图关押的黑社会流氓一样毫无用处。而鉴于联邦调查局已经赢得了福斯特永恒的尊重——在理查森发出死亡威胁后看守着她,甚至出席了她在耶鲁大学的一部戏——显然,这位女演员几乎不可能参加任何把联邦调查局描绘成穿着深色西装、戴着墨镜的大猩猩的电影。

「我知道我不需要对你说这些,」福斯特告诉戴米,但她还是说了,「我必须要提到的是,出于对全世界的女性受害者的责任心,你不能把那些联邦调查局的人描绘成愚蠢的共和党人。如果你想让我成为你的主角,你就必须以正确的方式塑造他们。」

还有一件事。暴力必须保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准——而对于一部有着如此恐怖素材的电影来说,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然而,值得称赞的是,《沉默的羔羊》在人们心目中(以及在哈里斯的小说中)可能比它在大银幕上的最终版本中看起来恐怖得多。

「乔纳森·戴米刻意删去了那些特别恐怖的场景,」安东尼·霍普金斯说,比起银幕上的汉尼拔·莱克特,他的头发更白,而皮肤要更黑一点。「他没有把重点放在我扮演的角色切下某人的脸的场景上。他确实详细地展示了一个解剖现场,因为那是一个重要的现实。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乔纳森只是向你展示暴力的片段。他更喜欢处理心理上的恐惧。现在我觉得这才是真正骇人的。」

「暴力在这部电影中并不是必要的元素,」戴米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倾,双手也比划着。「恐怖是通过性格特征表现出来的。我们以霍普金斯为例,他是一个完美的例子。对于莱克特这个角色,我们知道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但托尼给了他人性和同情心。电影中有一个场景,克拉丽斯向他敞开心扉,坦白了她过去的一场危机。莱克特关心她。他真的关心她。这使得他的性格非常复杂,有些难以捉摸。」

对于《沉默的羔羊》不过是一部改编巧妙的标准惊悚片的说法,福斯特也极力反驳。

「不要认为这不是一部以人物和故事为导向的电影,」她提醒道。「这是它区别于一般恐怖片的地方。我真正喜欢克拉丽斯·史达琳的一点是,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性英雄,而不是女性版的阿诺德·施瓦辛格。她不是一个穿着内衣、拿着机关枪跑来跑去的女人。克拉丽斯很能干,也很有人情味。她用自己的情感、直觉、脆弱和敏感对抗反派。我想从来没有这样的女英雄。」

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像莱克特这样的反派。

「我读了剧本之后,」霍普金斯回忆道,他经常被认为是那些英国伟大演员的天然接班人——比如伯顿和奥利弗。「嘭!——我凭直觉就知道该怎么扮演他。我知道他的样子和声音。我听到了两三个声音:我认为他是凯瑟琳·赫本、杜鲁门·卡波特和《2001太空漫游》里的HAL的结合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说到他的外貌,他的脸色苍白是乔纳森的主意,他说服我不要晒太阳。而给他梳一个深色的背头发型是我的主意。我还想让他穿一件非常紧身的囚服。这意味着完全控制。第一次化妆后,我走到镜子前,心想」——他张开双臂,幅度颇大地伸展了一下——「就是他了。」

「我喜欢莱克特和克拉丽斯之间的关系,」福斯特回应道。「我认为她尊重他,因为她把他看成是一个人,而且她不会对他进行评判。这并不意味着她原谅了他的行为,或者她不害怕他。但她想了解他。她和莱克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尊严。克拉丽斯是一个摆脱平庸的人。克拉丽斯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平庸。」

为了提升自己在电影中的表现,福斯特投入到位于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学院的日常训练中,尽力跟上年轻新人受到的身体和精神打击。她见到了美国联邦调查局调查支持服务部门的负责人约翰·道格拉斯,他是美国研究连环杀手的顶尖专家,也是托马斯·哈里斯在创作贯穿其著作的连环杀手方面的首席助手。(不过,福斯特并没有像斯科特·格伦那样走极端。格伦为了扮演杰克·克劳福德,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听两个连环杀手折磨并杀害一名受害者的录音。格伦如今承认,他这次可能做得有点过头了。)

关于联邦调查局,福斯特在匡提科的经历让她牢记在心的是什么?

「在调查连环杀手的时候,你不能只依靠操作方法,」她说。「尤其是当你看到那些非理性犯罪,即人们被从街上带走,在陌生的地方被杀害,这一点尤其正确。杀手会穿越3000英里去杀人,然后再穿越3000英里回来。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这不仅仅是一部惊悚片」是戴米对他这部突破性作品的总结。「连环杀手就在那里——攻击并杀害女性的男人,这个问题几乎没有得到解决。现在的重点是解决这个问题。」

在朱迪·福斯特凭借《暴劫梨花》获得奥斯卡奖,而吉恩·哈克曼与奥斯卡奖失之交臂的那个命运之夜,福斯特说的话或许是本篇文章最好的总结。

「残酷可能是非常人性的,也可能是非常有教养的,」福斯特说,慢慢地审视着同伴们仰起的脸庞。「但它绝对是不可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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