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特》是一部充满隐喻和想象力的后现代歌舞片,是在歌舞类型框架内对传统的颠覆和对电影本体的探索,同时具备典型的元电影特性。开场,导演和制作团队聚集在录音棚内,现代录音设备的出现紧随一段古老的机械人声。卡拉克斯以怀旧的姿态直面电影的当下和未来,用丰富的表现形式和声音实验为我们带来一场复杂而又纯粹的视听盛宴。
什么是歌舞片?或者,让我们仿照巴赞的句式来问:歌舞片是什么?它可能是所有电影类型中最虚假的骗术,是电影幻觉的终极形式,是乌托邦。它让我们远离生活中一切琐碎的烦恼。在霍华德·霍克斯的《绅士爱美人》里两位女主角来到异乡无处安身,而转眼间她们就在巴黎的街头又唱又跳。这一看似虚幻的超现实场景恰恰以歌词中的讽刺性直截揭示了电影的主题——对男女关系的戏谑。歌舞片中的每一歌舞段落都是对电影中当下情绪或情状的即时反映,《安妮特》也不例外。电影开始,所有人高唱“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亨利和安坠入爱河,他们浅唱“我们深爱彼此”。在角色热切的呼唤和深情的目光中,我们发现此时的电影无需任何多余的解读,它于能指和所指的统一中真诚地显现自我。
在这无需阐释的自明背后是黄金时代好莱坞的荣耀,以《雨中曲》为代表的传统歌舞片满足了观众对纯真美好的向往和需要,而几十年后的《爱乐之城》又带我们重历这份感动。《安妮特》看似遵循好莱坞的效果历史,但却以黑暗的笔调迅速了结了这段昙花一现的罗曼史——观众对亨利和安的态度差异催生出恶的种子,致使亨利走上弑妻之路。在这过程中,外界的质疑声不但淹没了亨利的舞台,更借助现代媒介得以传播。于是,新闻画面的出现满足了大众的娱乐心理。同时,它又以其日常属性消解了工业机器的在场,实现了对好莱坞造梦机器的反叛。
需要明确的是,影片绝非对歌舞片历史的全盘否定,而是传统好莱坞故事在后现代语境下的视域融合。那些我们所熟悉的浪漫的或严肃的事物被以一种陌生的方式组合起来,但归根结底它们属于两个体系:电影和电影的理念。而在卡拉克斯这里,电影就是速度。无论是《新桥恋人》《神圣车行》里德尼·拉旺的狂奔,还是亚当·德莱弗骑着摩托车在黑夜中飞驰,它们都证明了电影的速度,一如在它诞生之初时胶片的转动一样,决定了一切。歌舞的作用是为其提供一项加速度,这便是歌舞片的最初理念。
在自然主义歌舞场景里,这种速度即演员跟随韵律的舞动,它由镜头直接传递给观众。但在这样一部后设的歌舞片里,演员不再只是演员,而是演员的演员或作者的演员。舞台也不只是卡萨维茨、滨口龙介电影里那样实际的舞台,任何形式主义的布景,如电影中的风暴和荒岛均可视为舞台。舞台,一个由电缆所包围的空间,是我们的实体仍身处电气时代的证明。大卫·林奇在《双峰》里让迷失多年的库珀从电源插座穿越回家,而四处布满电线的舞台自然也和红房间一样成为连通不同维度的枢纽。影片中的叠化也强调了一种时空关系,亨利和安,两个舞台,犹如两个多元宇宙的中心,它们的碰撞注定引发混乱。在舞台内部,演员的躯体作为导演意图和观众诉求的化身,似乎是支配舞台的绝对主角。然而舞台不单单只是客体或被动的导电容器,谁能说《神圣车行》里的车不是和奥斯卡先生同样重要的主角呢?不同于柯南伯格的《欲望号快车》将车视作人身体和欲望的延伸,在卡拉克斯的电影里车或者舞台和人是根本对立的。车的机动性反衬出人在其中受到的限制,而舞台则恰恰相反;奥斯卡在车内不断为接下来的表演做准备,而舞台上所呈现的正是公开表演。前者就像是对后者的预演,卡拉克斯的视角由私密的走向敞开的,由自我排演转而面向全体观众。但共同点在于表演始终是一项工作,它不可避免地导致异化——同一位演员在不同角色之间的分裂,或脱口秀演员与歌剧演员之间的割裂。
在如此赤裸的矛盾关系里,演员的演员或作者的演员都被抽象为了符号。而这符号也指向电影能指的残缺,在这部歌舞片里“歌”和“舞”是断裂的,安优雅的歌声无法与任何舞蹈相洽,那么哪里又真正有“舞”?或许只有亨利表演时夸张的肢体动作可被视作一种怪异的没有韵律的舞动。安在圣洁的吟唱中一遍遍地献身于舞台,从而拯救了观众;而亨利则不断以疯狂的表演进犯观众。实际上,亨利与安的关系里包含了一种主体间性。萨特指出:“意识间关系的本质不是共在,而是冲突。”当亨利张牙舞爪之时,他那自大和暴戾的形象就不言自明了,无论如何改变其经验特征,观众都不难辨认出他的典型意味:亨利,一个虚荣的艺术家,父权社会的缩影。
但在亨利狂妄的背影中我们却也瞥见一丝作者中心主义的失落。安的献身并不值得歌颂,甚至在亨利眼中是令人厌恶的作秀。安问亨利:“还有什么对你来说是神圣的吗?”后者破除前者神话的方式正是渎神。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写道:“最近我听到魔鬼说这句话:‘上帝死掉了;上帝死于他对世人的同情。’”安的歌声对于观众即是一种同情和安抚,她甘愿沦为歌声的傀儡,将自己献祭给观众的掌声,“死亡”后的鞠躬揭露了艺术的虚伪本性;当亨利在舞台上假死时,观众席内一片混乱和尖叫,而在他起身鞠躬后观众重又开始欢呼,他以复活宣告了作者对舞台的霸权。亨利的讽刺是对所有佯装上帝的同情者的批判,但他也并非超人。他越发疯狂的言行致使他失去了自己的观众(信众),并被贪婪和欲望反噬而成为独裁者。
在安死后,她的鬼魂不断在亨利周围游荡。而他们的孩子,安妮特,一个木偶,突然开始像她妈妈一样歌唱。亨利犹如一个新时代的暴君被历史的幽灵所折磨,于是他不得不又杀死了那位代表过去的指挥家。在安妮特公布父亲的罪行后,所有人一同愤怒地唾骂亨利,但他们同时又问:“谁能替代安呢?谁会为我们而死呢?”是的,相比一个受审判的恶人,他们更愿看到一个完美的牺牲者。在舞台上抑或现实中,上帝之死永远比魔鬼之死更具震撼力。亨利和安无法决定他们各自的命运,因为观众早已给出了答案。他人即地狱,观众即深渊。“当我望向深渊,黑暗的深渊,我听见自己的丧钟在回响。”摆脱父权控制的安妮特最终由木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我将永远不再歌唱。”她挥手告别,离我们远去。此时艺术品也脱离了作者,脱离了观众,进入自身的独存。而那具木偶还留在原地,提醒我们她曾来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