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性别搁置论
人们热议这档综艺时,一种性别搁置论也正大行其道,其目的是阻止一些女人事事言及性别。大概人是擅于遗忘的,以至于忘记了强调性别本不是女人的发明。但凡有常识的,不可能不知道封建时代专对女性的种种摧残,但凡与今天的男性有过对话的,不可能不清楚他们得自遗传的口癖,例如夸一个男人办了件好事,他会故作谦逊地说:“男人嘛!”以此把他的善举跟他的性别牢牢绑定,仿佛换个性别就不便行善了。
这性别的腰牌是古今父子相传的文物,是法海镇压白娘子的一个钵,女人怎敢抢它的著作权?只是呼吁人们以此论事时对女性公平些罢了。有人发现靠这旧法宝竟占不到便宜了,它简直是给女人“盗用”了,才忽然疾呼起来:“搁置性别!性别哪里重要呢?强调性别是一种歧视!”原来痔疮(歧视)是裤子掉了以后才有的。
一个人在眼下这社会中生存,性别是旁人看待他的基本属性之一,不同的性别教育是影响他人格发展的要素之一。父母对女童男童之家教不同,教师对女生男生之引导不同(“女孩缺乏数学天赋”“男孩调皮却比女孩后劲足”等打压言论不是常有的么?),企业对女男职工之录用与升职标准也常有不同。车上的安全气囊、医院开给病患的药都是根据男性身体研发的,他们自不必强调性别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还真没有哪件事是性别没插手的。
换言之,强调性别是性别不平等的果,而非制造不平等的根,如今果反噬其根,是谓“大逆不道”,难怪将一伙愚孝的夫子气得跳脚。也有人把这居心不良的号召当真,社会尚未走出性别,他倒先走出去了,好比在盗贼猖獗的时代听信“以真心换真心”的道理,从此夜不闭户,专给小偷行方便了。
至于麦琳争议的性别因素,以及麦琳情绪之下的性别诉求,到第四节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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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麦琳雌竞论
麦琳出现后,不少人忽然发现了张婉婷的好,以至于在张婉婷呼吁不要网暴麦琳时急忙留言指教:你好,她坏,你别趟这浑水。一个女人的沉冤昭雪抑或口碑载道得靠另一个女人的游街示众,这才是造成所谓“雌竞”的根由。女人原本对同性怀有善意,外界却像这样强行建立她们的对比,煽动她们唾弃彼此,与同性撇清关系,向外部评价体系自证清白。幸而婉婷没有上这个当,但也有女人正是这样被套住的。比起痛骂不自觉流露雌竞意识的个体,应当更严厉地抨击造就这种意识的根本,也即那个不断挑起女性对立的外部。怎能只刈害病的草,倒不顾土地的生态呢?
麦琳将担当、慷慨与“爷们儿”一词等同,贬低了自身的性别,她的女性意识是落后的,但人的行为并非仅由一种意识主宰,她也有对同性的欣赏与维护,黄圣依被杨子“教训”时她出言阻止,听到杨子的大话她向黄圣依求证,她要求杨子维护黄圣依的面子,也催促刘爽偿还葛夕的钱。新一期加更里,葛夕选诗,黄圣依读诗,麦琳叫好,是这档频频搞噱头的节目里少有的澄澈时刻。无论三位女嘉宾的关系如何发展,外部看笑话的视线一定比女性内部发生矛盾更恶劣,前者是将后者作为一幕“扯头花”的戏磕着瓜子来琢磨,以验证他“女人善妒”“女人事多”的偏见。
第六期中,麦琳误以为黄圣依没收到七夕礼物,询问她的心情,得知黄圣依收到了项链,又赞美那项链的价值与心意。有人认为这是先炫耀后攀比,可照麦琳表现出的认知逻辑,她认为自身价值需要他人的给予和回馈来印证,才格外担心黄圣依会因没有礼物而受打击,语气是安慰的,后又以为称赞礼物的贵重等于称赞收到它的黄圣依,开始说项链的好话,语气是恭维的。她或许也在表达对贵重礼物的羡慕,但认定这是炫耀攀比就太缺乏根据了,节目组在此插入观察室的嗤笑也十分不妥。
一株草刚冒出来,必然还带着泥,那泥是脏的,尚不能抖落,旁观者便说:这草已有污点,铲了她吧,我们只想看先进的女人。固然要茁壮的树,却不肯给草长成的时间,原来真正想看的是先进的女婴。偃苗助长几无可能,便又将对这难度的怨气发泄向女人了。
一个人即使已从陈旧的性别教育中破土而出,仍可能粘连着成长环境的污秽,人的意识如一个长长的抽屉,需要不断用思想照亮它的更深处才能进一步整理。而女性主义无疑就是适用于全体女性的理论,包括那些尚未整理抽屉的女性,包括古代女性、落伍的女性、自我蔑视的女性、有不良行径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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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力量的义务
又有人问,为什么宽容麦琳的某些陈旧意识,却郑重其事地批评观察嘉宾和嘲讽麦琳的网友呢,其中不也有女性吗?
因为无论是观察嘉宾,还是形成群体之势的网友,与麦琳之间都有力量差。这不是谁弱谁有理,而是说强者有义务谨慎地使用他们的力量。要强者自我限制像是弱者在天真乞求,但人的强弱总是相对的、波动的,故强者的义务实际上是每个人的义务,强者的不受限实际上是每个人的灾祸。
类似法律中量刑的概念,一个人对其言论的责任应与其职业身份、社会地位、享有的资源、影响力和具体后果相符合。观察嘉宾中有人未意识到,其对麦琳的推断会被那个话筒形状的权杖放大成定论;讨厌麦琳的网友中有人未意识到,每人只言片语的吐槽、嘲讽(更别提谩骂)汇集在公共空间就形成了暴力。无论批评谁,批评都不能演变成玩梗的娱乐,不能以谩骂为形式——这样的发言原则即便不可能实现也值得强调。
如果误入了两位女性的私人矛盾,我深知自己不配做她们的法官,她们也不需要我来站队或调停;但当一种更庞大的外部力量介入其中,它就不再是私人矛盾,它被转化为巨石对鸡蛋的倾轧,那鸡蛋或许是有斑点的,但巨石不能就这样师出无名地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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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相反的仇恨
私下吐槽一个荧幕形象是在表达厌烦,属于观众的正常反应,但在网络的公共空间大举攻击一个人,已属于是表达仇恨了。而麦琳的缺点可能招致厌烦,却不至于造成仇恨。仇恨者看似能列举许多恨的理由,实则只是觅得了一个宣泄的决口。
仇恨“麦琳”的人群并非一块铁板,他们在其它议题里大概水火不容,麦琳受的是两方的夹击:
有的人信仰独立与进步,因而反感她与他人交往时言行失当,未能主导自己的情绪,依赖丈夫解决困境,他们恐惧一种迷失的、不体面的、依附的状态;有的人是新时代女德的监督员,痛斥她对丈夫奉献不足,家务做得不够勤勉利落,连她与其他男人相处的时间和举止都能大做文章,他们恐惧一种不顺从的、忤逆的姿态。换言之,前者仇恨不够进步的女人,后者仇恨不够保守的女人。仇恨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同样有这些表现的杨子和刘爽并未受到同等烈度的指控。
两方空前一致地将恨意指向一个形象,因为她正是既不够进步又不够保守的。仅据节目的有限呈现与网友“考古”的有限补充来看,她的家庭是深受规训的旧模式,女方是男方事业的后勤而非合作者,这种贡献大概不能写进个人的简历,只能写进一个妻子的牌坊,因为封闭在家庭内部,还需面对“你到底做了多少”的罗生门,网友用镜头下的片段否定无镜头的日常,连李行亮的亲口“认证”都无效用;埋头完成积累财富、生育子女的传统项目,却发现社会气象已换了新篇,她重新看到长久压抑的无关家庭、只关乎自我的欲望,发现这种欲望的正当,却无法迅速切换模式,欲望也就催生出不确切的表面诉求,比如想收到一个包来撑面子,重点不是包,而是面子,是自身的社会形象,是如何在新版本的社会中树立自己。
当习惯的生活禁锢着不断累积的人欲,就像卡在一个夹缝里无法动身,她既不能退回去,继续甘之如饴地奉献,也难以迈一步,将欲望干脆地实现,只好加强对家庭的关注,深陷在里面求意义,期望那个包以及所有欲求皆由旧模式里的丈夫主动给予,这样她才能既做旧王朝有汗马之劳的功臣,维持以往的荣誉,说服自己已付的代价值得,又能勉强抚慰正被当代精神解放到家庭之外的自我。
然而一个人若不肯熄灭她的野心,就必须得造反,任何折中的乞求都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她的丈夫没有注意到她面对社会主流文化、女性形象楷模之变迁的迷茫与焦虑,而是提出了他自己对妻子的换季要求,也即精神世界的相知相投,但他同样不适应关系模式的进化,只接受妻子保有20%的自我(他自己说的比例)来发展她的精神,这是自相矛盾的;而麦琳虽没能爱上他的音乐,却一直呵护着他的音乐人身份,她曾摆地摊维持家庭生计,曾舍不得买一双御寒的鞋,却始终鼓励他购置最好的音乐设备,她曾有平凡但安定的生活选项,却决定背井离乡辅佐他当年前途未卜的事业(有人说这是投资心理,可李的外形和声音条件在他的行业中并不突出,当年的娱乐产业也没有如今发达,成功是难以预料的),她为他操劳过、冲锋过(这是二人反复谈过的共识,不能用保姆和节目片段否定,保姆若能包揽主妇的琐碎事务,麦琳就不会收到腰凳这种带孩子的劳动工具作礼物了),她独自承担生育的代价,一胎耻骨分离,二胎大月份胎停引产,其后又迅速怀上第三胎,丈夫则共享她生育的成果、共享孩子相伴的温馨,节目中她看到了丈夫心中旧式妻子之劳(事业后勤、俗务管家)在新式妻子之理想(灵魂伴侣)面前的败北,这导致了她更严重的情绪崩溃,因为过去那一切艰苦的意义感、价值感正在衰退,就好像那十几年的自己正被抹杀。所以她说,她被撕碎了。
节目过度深挖单点(送礼问题、情绪问题),却少了对他们过往生活全貌的提问,比如具体分工,比如麦琳到底有没有时间空间去充实她的精神,节目呈现麦李的婚姻历史甚至不及呈现熏鸡的来龙去脉完整丰富,而网友在网络信息中拾取片段,听信一个个爆料的朋友在他人婚姻围城外的一瞥,更不可能还原全貌,在这样的信息局限下,探讨婚姻的主题已有名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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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仇恨的载体(“麦琳像我妈/同事/朋友”论)
甲受了乙的迫害,便公开地辱骂丙,理由是他发现丙与乙成长环境相似、性格相似、行为模式相似。可丙毕竟不是乙,哪怕丙是乙的孪生子,是乙的克隆人,也不能领乙的罪,更不能替乙受罚。
人们难以遗忘创伤,因为在受创的当下没有获得公道,但许多人只恨迫害者,只恨迫害者的行为模式,却忘记了该仇视的对象里,还有一个当时失效了的、没有保护他、为他伸张正义的秩序和环境。如果麦琳使人想起自己的创伤,那么由此参与对“公道(母道)”的重建才是真正的复仇。
一旦给情绪找到载体,找到可以泄愤的替身,有些人倒能容忍生活中真正伤害他的人或事了,比如原本在婚姻中深感苦闷,看过《再见爱人》就发出“这么一比,我老公还行”“不想离了”的感慨。其中荒谬,就像一个人看古装剧,跟公子跛脚的马匹比一比,又跟小姐漏风的坐轿比一比,总算找到理由留下一辆占地的旧马车,可只要一出门,就会发现马路上已没有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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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不良分子”
两个月前我看了另一档真人秀,叫《思想验证区域》,是讲一组嘉宾组建袖珍社会的过程,节目组模拟他们需应对的自然环境和国际秩序,在嘉宾中指定一人为匿名的不良分子,并公开了不良分子的存在。
那些“玩家”大多受过高等教育,其文明程度却在脱离现有的社会制度后倒退到了中世纪。他们对“不良分子”的忌惮与仇恨,不是对一个潜在破坏者的,而是对一个不可名状的恶魔、妖孽、狼人的——换言之,他们陷入了对“忌惮”本身的迷信——于是不曾想过要探究“不良分子”的目的与手段,连“不良分子”想做什么都没摸清,也放弃了建立防治犯罪的制度和程序,只顾组建一个又一个小团体来推理“不良分子”的身份,最终平民淘汰了无辜者,使共同体的信念分崩离析。
相似的除恶思维在现实社会中制造出晚学”“花学”“珂学”“麦学”的小团体,发着“找出害虫”的呼声,在田野里四处踩踏。某个人被标记为“害虫”,往往是因为在社交媒体上展现过不和谐或不合常理的形象,引发了公众对“不良分子”的联想,就像综艺里被淘汰的河马,只因偶尔单独行动、提过自己经营社区的经验就被怀疑忌惮——不安分的形象、可疑的身影足以被人群的戒心与阴谋论演绎为妖魔了。
人们对自己真正厌恶的事本该避之唯恐不及,再讨厌一个公众人物,不提供流量也足够了,除非他们在寻找妖孽、挑剔妖孽、挖苦妖孽、向妖孽掷石头的游戏里感到了爽,得到了撇开道德压力施暴的“正当”理由。
而《思想验证区域》里的本杰明,以及《再见爱人》中的李行亮、杨子、刘爽(只是在这一点上相似,并无等同他们的智力和品德之意)则有意或无意地运用相反策略,迎合大众文化中的流行标签做高了自己的形象:本杰明被指定为不良分子,比普通玩家掌握更多信息,加之他本人的确具备较高的思维能力,构成一个高智力、俯视众人之伪善、亦正亦邪的Anti-hero;李行亮常有独自弹吉他的镜头,自称“理工男”,指出妻子比喻中的逻辑问题,他的荧幕“倒影”是一个妻子无法体会其精神世界的孤独文艺男,一个重视逻辑和理性、对妻子缺乏情感支持也情有可原了的nerd;杨子在节目初期有不少荒谬举动,配合背景音乐与观察室的震惊反应形成喜剧形象,而公众被喜剧逗乐,不再严肃地看待他的婚姻问题;刘爽则靠着怼杨子向观众证明了他的嘴毒是多么有效果,从而收获喜爱甚至是拥护。
最近还有人试图将李行亮塑造成一个高深莫测、布局陷害妻子的阴暗反派,这看似出于反感,实则也在做高他的形象,极致的特性往往具有魅惑感和戏剧张力,请不要赋予男人这样的力量,他们的缺点在于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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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艰难的团结
《思想验证区域》是一部韩国综艺,我观看时也就联想起了韩剧《大长今》。简白的话语往往不能引起观众重视,我却觉得一些出色的通俗戏剧比文绉绉的理论家更擅长说明人事。这部剧中有一个片段讨论了恶的演变与领袖的素质:
剧中老尚宫交棒于新任尚宫时,这样嘱托道:“虽然宫中人来人往,但宫廷是寂寞的。也许大家都因为孤单寂寞,才会有妒忌与猜疑,也许因为孤单寂寞,想要承蒙皇恩,因此想尽办法献殷勤,因为孤单寂寞,想要拥有财富,因此才会侵害他人,因为孤单寂寞,想要掌握权势,才开始玩弄权谋之术······你要体谅她们,同情她们,就像你坚守的原则一样,要多体谅这些人,如果不这么做,你的坚持果断只会让人觉得你是个可怕的陌生人。”
这段话显然简化了复杂的问题,但也因简单而凸显了要义,它试图解释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理想的美好却无法团结起来,在遥远的理想之外,人总是单独地迎战生活(也即剧集台词里的“孤单寂寞”),人毕竟是一种求生的、自我的动物;它提醒有理想的人,女性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不能只是站在远离尘世的高塔上热烈地呼喊爱,也不能只是将理想锻造成一支除害的冷兵器,要承认人的私心与伪善,要深入地观察甚至体会恶,要认识稻谷,要关注废墟,要对人的卑小无力有怜悯。人类没有克服所有疾病,人类没有战胜死亡,人类没有驾驭自然,使人类必须协作的是我们作为个体的有限,作为个体的自私而无能。
《思想验证区域》为嘉宾创造的本是较为容易的环境,节目中的领袖只需引领几个人,有机会一一交谈,了解他们为何对共同体的理想怀有疑虑,解释为什么建设共同体才是保障每位成员个人诉求的基础。而现实中我们要面对亿万倍的世界与个人,大多数人难以只凭理想突破眼前的窘境,往往会采取简单却后患无穷的办法,被各自的“眼前”阻挠。他人该如何看待这万里之外的沦陷,采取怎样的话语和举措才能稍稍撬动万里之外阻路的巨石?这是仇恨麦琳与理解麦琳的人共同面对的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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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麦琳背刺论
想必又有人要讥笑说:你为她说话有什么好处呢,谁知道下一期她会不会出洋相,而且她才不离婚呢,早晚要“背刺”你!
每当一个女人谈到另一个女人的处境,这类离间的话总是不绝于耳的。可这话又错了,哪有人为她说话呢?世上每句话都先是这话的主人为自己作的,或是宣扬自己的主张,或是触动了自身的感伤而呼痛,或是为展示自身的性情与风格,或者以上动机都在人的举止中浑噩地存在。譬如黄执中发言,既不为麦琳,也不为李行亮,他是向头顶的天幕发射他语言的烟花,是想起了他的妈妈如何威逼他吃水果,是要用一番雄辩证实他的才智。其实人人都是这样做的。
一句话从一个人的头脑里迸发,无疑是为了他自己。以为这话是为别人,才会要求对方用服从来报答,因麦琳没照自己的预想行事而羞恼;只要清楚这话是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理想,她做何选择又何需向我交代呢?这番话又岂会因她的未来而变质呢?我说的话只因我而变,我是它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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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真人秀的文学与伦理
我也不具备多么杰出的素质,因而沉湎于艺术作品的相之中。真人秀与文学作品一样是有作者的,从庞大的素材中取哪一部分、舍哪一部分,以怎样的节奏剪辑和拼接,辅以怎样的花字和背景音乐,编织进怎样的故事线中,这些都是作者的功夫。
若将人视为流动的水,将呈现与诠释视为一种容器,那么《再见爱人》观察室的容器是一块窄小的海绵,嘉宾不断展露新面貌,他们的容器(诠释)却不能跟着扩大,反倒要将水(人)吸入早已定型的海绵里。崇尚诠释却无力发明诠释的人乐此不疲,故艺术总是比诠释(狭义)更高明,这是我个人的狂言。
我没看过第一季,追更过的其后几季里,第二季最“文学”。尽管第二季的观察室也是海绵吸水般的一言堂,但嘉宾们以各自的方式——张婉婷以她的动荡与强烈,宋宁峰以他的退让,苏诗丁以她的冷与克制,卢歌以他的词不达意,Lisa和艾威以他们的岁月——抵抗被一种解读简化,拒绝被几个图钉固定在海报上,从而展现了文学的模糊、多义与深幽。这些特征在去观察室的沉浸版中尤为明显。
嘉宾之间的冷战热战在第十期的突发事件中言和,人们在疾病的威胁、死亡的阴影前回想起共同体的意义,重新点燃篝火,第二季的文学也由此达到它的高潮。故唯独在观看第二季时,我不想对他们的人格做什么分析,只想以人的感性感受他们的文学。
一个张婉婷般的人物闯入一种枯燥的、文艺作态的、一成不变的叙事,此乃神兵天降。然而当时的我沉浸于她为节目制造的惊骇之美,却忽视了她在现实中承受着何等残酷的暴力,我被第十期的突发事件感动,却忽视了Lisa为这个节目承受的身体代价。情感类真人秀本就逾越了公私界限,以摄影机这一暴力装置刺入人的真实,嘉宾被击中痛点,崩溃或彻底失态,这是制作和观看此类节目时早该有的预料,怎能以此为罪证?而节目组是以严肃的还是狂欢的方式呈现嘉宾的失态,这是对娱乐行业的伦理之问。
人可以管中窥豹,却不能管中窥人。科学家已对浅海颇有研究,仍无法想象深海的景象,人也有着无法被探照灯照亮的深渊。注意到宋宁峰看张婉婷耍宝的神情、张婉婷逗宋宁峰时自身的愉快,我知道他们(在节目的当下)不会分开了,因为他们仍对彼此有最原始的好感,一种试图望向对方之深渊的好奇。这种好感不等于性欲,却像性欲一样原始。人是听从且应当听从其身体的动物,故原始的好奇比理性中相互捆绑的理由更有效;而当好奇变成单调的痛感,也是身体提醒人做出改变的信号,一个人最大的过错就是抗拒她的身体,那是在对自己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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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在豆瓣小组参与讨论,却感到你一言我一语的简短争执并无意义,还是以长文整理自己的思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