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是我一个人在电影院看完的。是的,整个放映厅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作为一个单身女性,电影的题材与我是息息相关的,但电影本身却让我非常失望,我甚至不愿意给它一个及格的分数。观影之前我希望这部电影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启发我或者刺痛我,假如这种要求太高,那么哪怕是激励我呢?像天海佑希那样不断地说“女人干嘛找男人呢健身吧”的那种激励都可以。但这部电影几乎什么也没有,它仅仅是一堆素材的呈现,而不可原谅之处正在于,这堆素材不是完整的,观者通过这样的素材只能得出扭曲的结论。
纪录片,除开那种还原某个历史事件的类型,都存在着一种拍摄上的困境。有野心的创作者必须希望随着自己的拍摄能够捕捉到一些生成性的东西,而非全部是预定的内容。但这种意料之外的对生活表象的撕裂和对内心伤痛的捕捉却是不道德——因为对被拍摄者提示摄像机的存在会失掉真实性而隐藏摄像机的存在则会失掉合法性,作为拍摄者应当希望被拍摄者忘记镜头,但捕捉到真实的眼泪会造成心灵上的负疚,毕竟纪录片不是新闻,它毕竟具有一些商业性质。此即基斯洛夫斯基不能做一个纪录片导演的理由:“真实眼泪之可怖。”
不过,当我说出“真实眼泪之可怖”的时候,虽然指责它的矛盾,但实际上想说的却是,它的出现才能保证一部纪录片的价值。一部优秀的纪录片应该呈现真实的眼泪,拍摄者应该想办法平衡在呈现真实眼泪时,平衡“真实眼泪之可怖”。
但本片几乎没有这种东西,所有镜头都是在与被拍摄者充分沟通的基础上拍摄的,拍摄者始终意识到她们正在被拍摄。而呈现的内容本身也无所谓真不真实。但即便如此,本片在丧失了深度的同时,依然存在伦理意义上的问题。因为虽然所有的拍摄都是公开的,但被拍摄者却不是被完整地呈现的。要知道,纪录片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能论断真实的人物,因为人不可以论断人。(除非这是一部记录违法犯罪的纪录片)正因如此,纪录片必须给予被拍摄者最充分的自我辩解的时间。而我作为一个观影者,却时时处处感到有论断人的冲动,我觉得这就是创作者的失败之处。
比如,片中的北漂女孩(我不说她的名字因为她在电影中只是被当作一个典型,而非被当做一个真实的个体)与自己的哥哥有过一场争论,哥哥说她是物质女,她说自己不是。这场争论被中断了。导演没有给这位北漂女孩自我辩解的时间。(难道不能加入对五个女孩的单人采访,让她们回答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吗?我想不出来不能的理由)一场争论被中断时,观看者的心理就是会去做一个论断的。这个女孩是不是物质女呢?对这个问题我们只知道两点:她的择偶要求是对方必须收入比自己高;(她的原话说,我只要一说出自己的收入,介绍人就会说,你这个收入一大部分人都被pass了。我不认为介绍人会自顾自地决定不给女人介绍收入更低的男性,就算这是介绍人的意见她也有反驳的权力但她显然是认可的);她要求对方的工作地在北京。(她还在一个地方提过“北京的房价六万一平”)我承认这个两个要求是正当的,但它们又确实都与物质挂钩,这就没办法证明她不是一个物质女。导演没有给过她机会解释这两个要求为何是硬性要求?即便要求本身合理,单身女性也应该对之有过充分的思考。此外,她是否有其他的与物质无关的要求?答案是有的,但这个要求不仅在这场争论结束很久之后才给出,而且同样是被暧昧不明地给出的。这位北漂女孩在被相亲对象问及假如未来的丈夫出轨会怎样反应的时候,她情绪性地哭了。导演仍然没有让她解释自己的眼泪,那么我只能被迫对她的这一反应做出结论,那就是她对婚姻的理解非常幼稚。婚姻对忠诚的要求是违反人的本性而非顺应人的本性,因此这种忠诚非常依赖于夫妻双方对婚姻的维系,它恰恰最害怕那种对婚姻本身毫无来由的坚定。我相信任何一本讲述亲密的书都会论及这个问题,所以这使得之前的电影片段中她通过书本学习亲密关系的镜头显得很可笑。退一万步说,信仰婚姻的男性也不是没有,但那是否是你公开的择偶标准?假如是,导演呈现过吗?假如她如此重视这一标准,会在摄影机和相亲对象面前突然抑制不住地哭泣,那为什么不呈现呢?还是导演觉得这本身就是呈现?这组镜头正是要说明她对婚姻忠诚度的高要求。对人物的呈现可以如此割裂吗?在这之前的哪一个哪怕最微小的细节暗示过她有如此重要的一种择偶观?就算是这样吧,是不是也可以和对方好好地聊,这种情绪性地哭泣除了自我感动能达到任何交流的效果吗?所以对这位北漂女孩,观者只能得出两种结论:要么是对她本人的论断,她单身就是活该;要么是对导演的论断,导演在通过剪辑丑化她。
此外一位高管女性的故事也看得我十分厌烦。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本片的片名《“炼”爱》和英文名Hard love 都说明本片试图展示的是大城市女性婚恋的不易。但对这位高管女性来说,哪有什么不易呀?不存在的!她一出现就被称为“别人家的孩子”,而关于她的所有片段也统统将她展示为别人家的孩子。片中一位男性友人对她说,你希望的是有五个罗密欧在你的楼下唱歌。她立刻回答,你怎么知道没有五个?我现在微信里好多消息都还没回呢?此时不正应该追问拒绝这些男性的理由吗?为我们展示一个有钱女人的生活干什么?我们关心的那些与本片主题相关的问题通通没有答案。我们不知道她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了这些男性,不知道她对于他们而言的魅力是什么,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考虑他们。不是说我们想要效仿她,我们何德何能去效仿她?但只有通过这些问题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仅仅通过个人始终无法把握婚恋问题的全貌。
对于她拒绝追求者的理由,有过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恋爱没有其他事有趣。这不是一个理由,就像一个人不可能说,好多事都比读书有趣所以我绝对不读书。我们不是因为没有其他事做才需要婚恋。她本人在最后一个镜头中也说了,感情的事“随缘”,这说明她不否定恋爱本身,那就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她为什么拒绝那些追求者。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至关重要的。它才能够回答为何是“炼”爱,为何是"hard"。但我们只看到这位女性去冻卵,看到她航海,听到她说我只为自己的事业哭过。所以问题的答案难道是,我只能理解为导演在暗示:假如一个女人足够优秀她就根本不需要男人,根本不必为婚恋之事烦恼。她有的是人追但根本懒得理,这是事实吗?都市高知女性婚恋问题原来是个伪命题吗?因为这个高知女性除了因为冻卵往肚子上扎针她根本没有任何忧虑。这给许多真诚地想要进入婚恋状态的女性、留给甚至就在本片中出现的三位正在相亲、正在恋爱的女性传递出一种信息:需要男人,还在找男人只是因为你们不够优秀、不够有钱;你们没有伟大的事业可以为之哭泣所以只好为了男人哭;女性因为年龄在婚恋市场上遭到贬值(这是影片一开始就呈现的)只是因为无心事业或者不够成功。
这是事实吗?这样说公平吗?
我知道事业的成功确实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关于婚恋问题的忧虑,但事业成功和婚恋上的成功一样也讲究缘分,也不能强求。真心渴望家庭,渴望爱情的女性并不低人一等。呼吁女性创造婚姻和家庭以外的人生价值当然是正确的,但真正的女性平等是女性可以自由地选择人生道路,这种自由既需要物质上的保障,也需要精神上的平等。当一个女人可以骄傲地宣称自己不需要爱情时,也一定要允许一个女人可以至少不受歧视的说出对情感的渴求。大龄女性向往爱情,渴求家庭,惧怕孤独并不是软弱,不丢人。真正丢人的是对婚姻毫无理解却盲目期待,丢人的是毫不掩饰地只有物质要求,丢人的是在追逐的过程中毫无进步,丧失自我。
电影中唯一真诚地敞开了心扉的女孩是月儿,因此我不用影片中给她贴的标签来称呼她。但是导演关于她的那些影像也有问题。她是片中唯一正处于一段关系中的女性,她也明确地说了“我没有爱情就不能活”。我也认为现代社会不应该提倡这种观念,但我仍然想要表达,这种宣示是好的,健康的,相比于其他几位在别人的婚礼上感动落泪的姑娘,她要更真诚,更自信。虽然她必然将遭遇更多伤害,但这不是她的问题也不是观念本身的问题,是她遇到的人的问题。不过虽然她本人很可爱,但从影片的角度来说,她同样没有被完整地呈现,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为自己说话。比如当她与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渣男约会时,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已经给出的镜头虚构维持她的尊严吗?她在上一段感情中遭受了背叛,她总结过、她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了吗?她与她的男友在宵夜摊上的那段争论同样有始无终,她是真心接受他们之间的分歧,还是只是为了“爱情”作了妥协?至少我看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只看到她在眼见自己心仪的男性与身材火辣的女伴跳舞时,落寞地点了一支烟。虽然关于她的这段剧情最可能有剧本,(因为逻辑太顺了,前一个男友在酒吧里抱着另一个女孩,现在的男友也在酒吧里抱着另一个女孩;说自己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然后顺利地从交友软件上遇到渣男)但只有在那时我感到了一种所谓“真实眼泪之可怖”的感觉。想到那个场景有可能是真实的,知道自己正观看着一个女人决定委身于情爱的自渎时刻,我感到那一小段画面有某种从伦理上来说无法承受的重量。一个观看者不应该任由她决定伤害自己。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我想这样表述我的问题:并不是没有结婚的对象,也不是非要找一个男人依靠不可,而是因为孤身一人的生活状态我已经体验过了,我想知道假如拥有一段稳定的感情,我是否会体验到更整全的生命;并且,独身一人有时是一种可怕的状态因为你必须不断地追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而两个人面对生命被荒废的事实总是能更心安理得些。但是,也因为经历了足够长时间的对自我的审视,我对于自己需要怎样的伴侣进入生活的另一个阶段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遗憾的是,即便那只是大致的概念,也很难找到符合的人。并且我清楚地知道,孤独虽然不是最好的状态,但远远不是最差的,不能因为厌烦了孤独就贸然许下承诺。当然,强烈的爱意是另一种东西,它能够打破我所有理性的思考,而我也相信,要是产生了强烈的爱意就应该不顾后果,因为青春和美貌最好不要辜负。
我的自白虽然简略但至少是我认真思考后说出的话。我觉得假如导演给过片中的女孩们足够的时间,她们一定不会只说出“我喜欢长得帅的”,“工资不能比我低吧?”“怎么能出轨呢?”这种实际上并无意义的话。因为体验过孤独的人都曾沉入自己的内心,而在内心深处的那片黑暗中,她们一定见到过一些除她们本人以外无人了解的秘密,即便不可言说,也总会从言辞中透露出一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