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血尋梅》很容易被認為是一部好電影,因為在一個相當有吸引力的故事的基礎上,它的鏡頭語言和叙事結構都在水平線以上,甚至,它的某句台詞(是的,你肯定知道我在說哪一句)和某個鏡頭還會給人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甚至,它沒有對王佳梅和丁子聰這兩個一般意義而言屬于堕落的邊緣人的角色進行諷刺、鄙視和批判。但我還是非常讨厭它,因為對我來說,電影呈現出來的虛假的共情,隻不過比諷刺、鄙視和批判好那麼一點點兒而已。當然還是要明确,文藝電影裡的矯揉造作比某些商業電影裡面的封建餘孽還是要好那麼一些的。

香港多奇案,而我們也喜歡看奇案,一方面是因為血腥内容能帶來感官刺激,另一方面,機械時代的藝術家們明确說過了,驚異就是美,并且奇案往往可以折射一些是社會問題。将一件奇案拍攝為電影,可以同時兼具感官刺激與思想深度,可以在獵奇的同時不失卻藝術感,所以許多導演青睐這一題材。但要真正實現感官刺激、藝術表達和社會觀察三者之間的平衡,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部《踏血尋梅》就是一個典型的失敗案例。

要避免一部充滿血腥氣和情色元素的電影變成三級片,首先必須将它的血腥和情色合理化,也就是說,導演必須告訴我們,王佳梅為什麼成了妓女,丁子聰為什麼殘殺她。這兩個理由講得越好,觀影者越是不會在面對那些極具沖擊力的鏡頭時沉溺于感官刺激,而是産生驚異:某個因導向了某個果,世間因果怎會如此可驚可怖?

為了達到這一效果,《踏血尋梅》的導演是這樣講述這個故事的:

線索一:佳梅家境貧寒;佳梅厭惡生活的現狀;佳梅成了妓女;佳梅愛上了嫖客;嫖客根本不愛佳梅;佳梅想死;佳梅遇到了丁子聰;佳梅告訴丁子聰自己想死;佳梅被丁子聰殺死;佳梅被丁子聰分屍。

線索二:丁子聰脾氣古怪;丁子聰愛他的母親;丁子聰經曆了痛苦的單戀;丁子聰的愛情破滅;丁子聰遇到了佳梅;丁子聰知道佳梅想死;丁子聰殺了佳梅;丁子聰分屍;丁子聰自首被捕;丁子聰有不幸的童年。

線索三:藏警官調查案件;藏警官脾氣古怪;藏警官離過婚并且有一個女兒;藏警官接觸佳梅的親人;藏警官接觸丁子聰;藏警官因為佳梅的死很傷心;藏警官理解了丁子聰。

很顯然,這樣的結構是想通過藏警官的調查回溯案情,通過藏警官的視角讓觀衆看見王佳梅和丁子聰的生活,通過藏警官與殺人者和被殺者的共情,實現觀衆對殺人動機的理解,進而實現對兩個邊緣人的理解。

但是,導演試圖實現的理解是,丁子聰殺害王佳梅,并且分屍、抛屍,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他很中意佳梅,他知道了佳梅想死,于是幫助了她。

當故事變成了這個樣子,導演需要回答的問題變成了四個:佳梅為什麼成了妓女?成了妓女的佳梅為什麼想死?丁子聰為什麼能确定佳梅真的想死?丁子聰為什麼要說自己很中意佳梅?

家境貧寒于是成了妓女,成了妓女之後覺得想死,看起來邏輯通順,但實際上都并非理所當然的事——絕大多數家境貧寒的女性都不會成為妓女,絕大多數的妓女也并不都一門心思求死——它需要通過文本和鏡頭共同構築起足夠有說服力的邏輯。

我們可以先舉一個正面的例子:戈達爾的經典電影《随心所欲》。主人公娜娜雖然貧窮,但她成為妓女是因為想要獲得身體的自主權,她覺得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身體。導演通過她與前夫的對話(文本),通過拍攝她與前夫的對話(鏡頭)告訴了我們她身體的唯一性如何在丈夫那裡被消解掉,而她必須通過成為妓女這一極端的方式來把握自己的唯一性,假如整個社會,假如她的丈夫,都将她的身體視為一種财産,那麼她也可以讓它成為她自己的财産。這就是她成為妓女的原因。

我們再來看看《踏血尋梅》擺出來的理由:佳梅和母親姐姐關系不好,佳梅不能擁有一副喜歡的耳環,佳梅想成為模特但她是個普通女孩。前兩個原因是經濟上的,通過成為妓女,她确實可以解決這兩個問題。但佳梅其實是可以通過勞動來解決經濟問題的,而她選擇了成為妓女,她并且是在經曆了正常工作之後選擇了成為妓女,那麼是否可以說她是個好逸惡勞的人?我不會指責任何一個人好逸惡勞,好逸惡勞是人之常情,大多數的人都好逸惡勞但并沒一成為妓女,這不過是因為更幸運罷了。但即便如此,因為好逸惡勞而成為妓女并不光彩,沒有什麼值得講述的。

戈達爾讓他的娜娜成為了一個哲學思考者而非好逸惡勞者,“随心所欲”是一種哲學态度。而《踏血尋梅》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是将世界上一切小鎮姑娘都經曆過的悲傷放到佳梅的身上:讨厭平凡的人生,想要當明星。但是,想要成為模特,想要成為照片上的那個光鮮亮麗的女孩與成為妓女之間并沒有任何因果關系,成為妓女并不能幫助她哪怕是縮短與夢想之間的距離。也就是說,在佳梅身上貼“小鎮姑娘”的标簽,并不會使得她成為妓女的行為超越“好逸惡勞”這個理由,佳梅選擇了用身體交換一副耳環,她擁有每個女孩都擁有的明星夢并不會使這個行為變得光彩。導演沒有嘲笑想成為模特的平凡女孩王佳梅并不等于他就理解她,實際上,在想要成為模特和實際上成為了妓女之間,還有許許多多根本未曾被觸及的壓抑、痛楚和絕望,那才是生活的真相。

不過,不堪忍受貧窮而成為妓女雖然不光彩,但還不至于不合邏輯,真正不合邏輯的接下來,導演在講述佳梅怎樣從堕落轉變為絕望時編織的故事。

在《随心所欲》中,成為了妓女的娜娜發現,她看似擁有了對身體的絕對自主權,其實卻是真正地失去了自己的身體,導演通過對法國妓女現狀的描述的一段文本和一組精彩的妓女日常的鏡頭表現了妓女并沒有任何身體唯一性和自主權這回事。娜娜于是幻滅了,但幻滅的娜娜并沒有就絕望想死,幻滅和絕望之間仍然有一道鴻溝。娜娜隻是又相信愛情了,隻是遇到新男友的她發現,逃離皮條客比逃離婚姻困難多了,為了身體自主權而成為妓女的娜娜居然徹底失去了自由,無法與相愛的人在一起。娜娜最終被皮條客困住而死于非命的這一情節也就具有了極強的象征性。

而王佳梅從堕落轉向絕望則是她因為愛上了嫖客。我對這鐘情節極度厭惡,妓女愛上嫖客,絕對是最最庸俗的知識分子式妓女想象。除了部分古典作品,我幾乎沒有讀到過任何類似的情節。且不說封建時代的社會結構和倫理道德與現代社會有根本不同,就連在古典式的作品中,這種情節也并無浪漫可言,随便翻翻《海上花列傳》就一清二楚了。而現代社會裡,妓女愛上嫖客更是最爛俗的天方夜譚。因為愛情的場景與嫖娼的場景是不兼容的,比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随心所欲》中那個造成娜娜關于身體自主權的形而上想象徹底幻滅的場景,桐野夏生以妓女為主題的小說《異常》中賣春的場景,那是一種我們根本無法想象的惡俗場景,一個女性得遲鈍又缺乏自尊到怎樣的程度才會允許自己愛上嫖客?

接下來,愛上嫖客的妓女被嫖客一個電話叫到女朋友面前,用這個妓女不夠漂亮來證明自己沒有腳踏兩條船——情節的不合理已經到了灑狗血的程度,而導演正是通過這麼一個灑狗血的情節,來完成佳梅從堕落到絕望的轉變。

讓我歎口氣。讓我因為自己看了這部電影歎口氣。讓我因為這部電影在金像獎上收獲大滿貫歎口氣。

導演顯然相當中意“情愛受挫導緻心碎”這一浪漫主題。所以,同樣的故事在殺人犯那邊又上演了一次。妓女愛上嫖客之後,貨車司機兼毒販“愛上了一匹野馬,而家裡沒有草原”。嫖客情人在浴室裡往佳梅身上淋水的既情色又浪漫的鏡頭在丁子聰的故事裡被升級成為心愛的女神仿佛美人魚一般躍入水中,同樣的浪漫情調,同樣的柔光濾鏡,原來毒販也好,妓女也好,甚至變态殺人犯,隻要遇見愛情,就連bgm都可以和都市裡寂寞的文藝青年們使用同一個。

我不确定丁子聰愛上這個随便坐在馬路邊上都能被交警搭讪的大美女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像自己的母親,事已至此,導演要怎麼講述他的這些個愛情故事我都不覺得稀奇。總之就是,丁子聰深深思念着自己的母親,王佳梅雖然讨厭母親和姐姐,但卻默默懷念着自己的父親;丁子聰吃夠了愛情的苦,王佳梅也經曆了愛情的幻滅,于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丁子聰當然能夠理解王佳梅呀,佳梅說自己想死當然是真的想死,這兩個社會邊緣人在愛情方面的矯揉造作與小資的文藝青年們毫無二緻,但……說來慚愧,我每天說八百遍想死,到現在還恬不知恥地活着,而佳梅說了一遍她想死,她就真的被殺了。被女神當備胎玩弄的文藝男青年積攢起全部的恨意還不夠弄死一隻流浪狗,但丁子聰一邊殺人分屍一邊跟人打電話說:原來一個這麼瘦的人,也可以有這麼多脂肪。

我不知道我這段戲谑的話有沒有表達清楚我的意思:堆砌小鎮青年,妓女想象,情愛受挫,童年陰影這些中産階級電影裡常常出現的元素來解釋一件如此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是淺薄的,甚至可能更糟糕,是媚俗的。本來,試圖解釋清楚一個故事是精英階層的意淫還是跨越階層的共情是個麻煩事,需要羅列細節,分析對比。但我始終覺得,現實主義風格的文學作品是可以訴諸人類經驗的,我們一定可以通過個體經驗去判斷細節的真僞。

丁子聰殺了佳梅,導演用了極其寫實的鏡頭來展現這一血腥場景,并且這一血腥場景出現在藏警官的夢境中時還做了異常化處理,導演将空間颠倒了。它于是變得更加恐怖。而做出這一恐怖行為的兇手,藏身于人類夢魇中颠倒了存在之境的兇手,他竟然說他這樣做是因為“中意佳梅”,因為他知道佳梅真的想死——此處的文本與鏡頭共同構成了對“沒有任何共情能力,對人類基本的倫理道德沒有任何理解能力的惡魔”的成功描述,但除此以外的場景,導演居然認真地用一些小清新電影式的細節試圖說服我,他這樣是因為失去了母親?他這樣是因為渴望愛而得不到愛?藏警官教育女兒,凡事不能看表象,所以,被殺,被肢解,被抛屍的妓女說不定想死,殺她的人說不定很理解她,很中意她。

藏警官在影片結尾處的痛哭達到了膚淺(或者媚俗)的最頂點,他因為自己離了婚孤身一人覺得活着好累,于是便認為光天化日之下一切人做的一切都可以憑借“活着好累”這四個字實現同情,所以當佳梅說她活着好累時,她想表達的一定與藏警官想表達的,是同樣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