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电影情节之内的不可能的任务。作为贯穿《碟中谍》全系列之主题的不可能性。Eason Hunt 一直在面对“不可能”逾越的挑战,制定“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但当然,他每一次都成功了。无论任务表面上看多么不可能,类型片赋予了它的人物以无上的胜利权柄,在被逼入彻底的绝境之后仍具有超现实的逆转力量,并且每每通过“谍中谍”式的反转揭示出,主角其实一直都胜券在握(5的结尾和6的开场)。一部关于“最后一分钟救援”的本体论电影。

然而系列规模的不断升级迭代让影片越来越变得像是纯粹为了“不可能”的特技而有意设置的极限运动,演员日渐衰老的躯体也开始有些疲惫了。其实无论情景如何换着花样变化,Tom Cruise 的招牌特技都可以被归纳为三种基本的运动:奔跑、跳跃和攀爬。直到第8部,Eason 先到深海潜水又扒飞机在空中同敌人搏斗,特技变得不再新鲜的同时,在电影之内,任务的不可能性的对于人物们似乎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我们明显看出 Eason 完全无力驾驭他所面对的一切,他的计划从暗地里胸有成竹的伪装,变成了真正不可控的赌局(看看7和8出片头前的情节的区别就可明白)。这可能是唯一一部全程没有任何反转的《碟中谍》电影,人物没有选择(“It's the only way”),除了选择接受命运(不按下按钮,放弃主动权),相信命运会站在“正义”一边。

系列的英雄主义情结从未如此强烈,将整个核战争和世界存亡悬于个体的个别行动和个别道具,几乎到了全然荒诞的地步;但同时,英雄主义的力量也从没有如此孱弱,因为它的成功几乎完全是一种奇迹,一种面对不可能的祈愿。这两者奇特地互相抵消了,剩下的是那唯一的宿命论:“should you choose to accept it”不再意味着任务的开始,而是意味着能动性的结束,意味着放弃并顺从宿命,相信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相信过去发生的一切有迹可循地导向了今天的局面,而奇迹会在正确的时刻降临,将所欠的债一笔勾销。这种宿命论是善良的,但和其邪恶版本同样虚无。

其二:电影本身的不可能的任务。在一个人们每天都在翘首以盼AGI的诞生的时代,拍摄一部以人工智能为反派的电影的不可能性。《终结者》的时代,人类对AI的危险的想象,还停留在装甲、机械、红色义眼蓝色激光这些坚硬的实体或冰冷的光线,它们的智能以复杂精密的硬件设备和传动装置为载体。然而现在的AI运行于语言之上,运行于巨量的参数和函数拟合之上,运行难以探究内部结构的卷积神经网络黑盒之中,运行于虚拟空间和各种显示界面之上,唯独不运行于外部的实体现实之中,而后者是摄影机唯一能存在的位置——因此,对于包括AI在内的那些不可见的、无形的、数字化的东西,电影镜头尝尝陷入束手无策的状态。电影很难表现出如今占据我们生活的一大重头的虚拟现实;即使是那些所谓的桌面电影,也总是想方设法找机会将摄影机重新投向实体现实(最偷懒的方法是让人物一直打视频通话)。

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在《碟中谍》最后两部里再一次突显:设定里的超级人工智能“智体”仍然是一个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版本的“天网”,莫名其妙想要统治这个世界,为了做到这一点,它又莫名其妙想先将其毁灭;不仅如此,这个理论上无所不能的AI,这个不仅篡改真相而且事实上制造着现实的“谎言之神”,竟然回到了后核时代灾难片的老套路中,要动用核弹来清洗这个世界。电影无法想象一个AI真的掌握了“全世界的情报网络”后会拥有怎样的能力、采用怎样的策略,更无法展现所谓的“赛博空间毁灭”(因此这个威胁在影片中当然没有实现);但是,核爆,或者说爆炸的图像本身,却是类型电影最擅长生产的,也是观众能最直观认识到的危机象征。而与之对抗的拯救计划,自然也被转化为那些最实体化的、在镜头前一目了然的麦格芬:数据被转化为硬盘,病毒被转化为U盘,坐标刻录在磁盘碟片(系列第一部的中文名来源)之中,而后又被写在纸条上。甚至还有一对点缀着信号灯的钥匙(用来解锁AI的“源代码”!),而钥匙作为谍战片中的经典线索,至少也可以追溯至希区柯克的时代。

就像这对由两半组合成的钥匙一样,整部影片的危机的高潮也主要由两步最经典的数据操作构成:传输(将病毒与源代码结合)和存储(将“智体”存入到U盘里)。不出意外地,它们也被抽象成了类型片最基本的元素,一个必须精准且及时完成的动作,一个关于最后一分钟救援和时机(“timing”)的问题。这时候要是问,为什么U盘不能自动化弹出而要手动拔出,就不礼貌了。拍摄AI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影片也无意做到这件事,它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反派,和一个将其击溃的动作——Mission Accomplished! 至于为什么这句招牌口号没有被喊出,或许是因为这部电影本已是一个漫长经年累月的任务的漫长落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