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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cover by Eric Skillman

《贵妇失踪记》(1938)正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挂在嘴边希望拍摄的那种电影,不是为观众展现生活一隅,而是博人一笑。即使是克洛德·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和埃里克·侯麦(Eric Rohmer),在他们对希区柯克的先导研究中,也曾一度放弃了对隐藏含义的寻找——尽管他们将《贵妇失踪记》评为“一部优秀的英国电影,一部优秀的希区柯克电影”——他们也认为这是一部“乏善可陈”的电影;而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则宣称,每次他试图研究这部电影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特技镜头和摄像机运动,因为他都太专注于剧情了。也许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松懈了注意力,因为《贵妇失踪记》带来了比其它电影更纯粹的快乐;永远精力充沛的弗洛伊妇人(Miss Froy),在她消失前不久,评论说她的名字“与欢乐(Joy)押韵”。事实上,整部电影都弥漫着希区柯克身上独一无二的欢乐气息。核心情节——一位妇人失踪后,除了主角之外,所有人都否认她的存在——似乎为几年后,也就是四十年代涌现的《幻影女郎》、《煤气灯下》和《我的名字叫朱莉娅·罗斯》等电影中的偏执情节提供了完美的模型,但在这里,阴谋的黑暗阴影被一种明亮的色调所抵消,几乎是一种莫扎特式的平静。大多数时候,观众太兴奋而不至于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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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诞生的方式比希区柯克以往的更加偶然。1937年,他正处于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在凭借《擒凶记》(1934)和《三十九级台阶》(1935)等作品走到英国电影业的第一线后,他参与了与大卫·塞尔兹尼克(David Selznick)的谈判,这很快将他带到了好莱坞。然而,他仍然受与英国高蒙电影公司签订的合同约束,并且手上没有一份剧本,于是接手了一个已经开发好的项目,事实上,这部电影差点一年前就由美国导演罗伊·威廉·尼尔(Roy William Neill)拍摄。尽管希区柯克和他的妻子艾玛·雷维尔(Alma Reville)做出了重大调整(特别是在早期的酒店场景和最后的枪战方面),但剧本【无偿改编自小说《The Wheel Spins》,埃塞尔·莉娜·怀特(Ethel Lina White)的一部相当平淡无奇的惊悚片】在很大程度上是西德尼·吉里亚特(Sidney Gilliat)和弗兰克·劳恩德(Frank Launder)这对才华横溢的编剧团队的作品。这部喜剧的丰富性尤其值得称赞,无论是弗洛伊妇人忙于“诗歌《The Needlewomen》中最耐人寻味的离合词”,还是查特斯(Charters)(巴西尔·拉德福德 Basil Radford 饰)揭露道,“毕竟,人们不会到处绑修女的!”(希区柯克后来去了美国之后,在国内继承这种机智和刺激兼具的台词的任务就留给了作为编剧、导演和制片人的吉里亚特和劳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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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电影从人满为患的酒店转移到拥挤的火车车厢时,这部电影适度的幽闭恐惧反映了当时对预算精打细算的英国电影业风貌(希区柯克正在这种限制下磨练了他的技能)。据希区柯克说,它是“在一个90英尺长的布景中拍摄的。我们使用了一列火车车厢;其余的都是透明胶片或微缩模型。”开场全景在偏远的巴尔干飞地班德里卡(Bandrika;译者注:虚构)白雪皑皑的玩具火车站,给人传递出一种令人舒心的规模渺小感,“欧洲为数不多的未被发现的角落之一”;希区柯克可能仍然是那个爱好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火车时刻表的小男孩。一切无害的轻浮感,从一开始就表明我们身处一个由电影创造的世界——与刘别谦(Lubitsch)喜剧、阿斯泰尔和罗杰斯(Astaire and Rogers)音乐剧处于同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旅行中的轻微不适和尴尬。

伴随着这些不适而来的是无声但无处不在的情色冲动,以各种形式出现:狭隘的板球迷卡迪克特(Caldicott)和查特斯(Charters)【纳恩顿·韦恩(Naunton Wayne)和拉德福德这一对出色的搭档不可避免地让人想起劳莱与哈台(Laurel and Hardy)双人喜剧组合】,被迫呆在女仆的房间里,对最轻微的性暗示杯弓蛇影;通奸的托德亨特“夫妇”(Mr. and “Mrs.” Todhunter;正如角色名称含蓄地暗示那样),他们曾经的热恋已经降温;诱人的年轻英国女孩三人组,艾丽斯·亨德森(Iris Henderson)(玛格丽特·洛克伍德 Margaret Lockwood 饰)和她的朋友们,她们在一瞬间仿佛从巴斯比伯克利音乐剧的合唱团走出来的一样。只消艾丽斯和粗犷的年轻民俗学家吉尔伯特(Gilbert)(迈克尔·雷德格瑞夫 Michael Redgrave 饰)在午夜相遇——在一个直接照搬《云冕霓裳》的场景中,她被他在楼上重演巴尔干婚礼舞会吵得睡不着——就可以开启一出非常有趣的求爱喜剧。

这种露骨的情欲是希区柯克的美国电影永远无法比拟的,即使是他美国电影中最强烈的情感交流【例如,褒曼(Bergman)和格兰特(Grant)在《美人计》中长久的吻】似乎也显得太刻意,没有给自发性留出太多的空间。相比之下,洛克伍德和雷德格瑞夫看起来确实像是刚刚认识的年轻人,尽管他们不打不相识,但都迫不及待地想一起逃跑(最后他们坐上出租车后座水到渠成地相拥)。这部电影可能不仅仅是即将年满40岁的希区柯克对英格兰的告别,而还是对青春的告别。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仍涉事不深:洛克伍德嫁错了男人,匆忙步入成年,而雷德格瑞夫则在不坚定、放荡不羁的世界中徘徊了太久——也许是《后窗》中格蕾丝·凯利(Grace Kelly)和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夫妇的前身,但他们处于一种更年轻、不那么神经质的状态。

直到电影开始 24 分钟后,第一个黑暗音符——一个希区柯克式危险人物才闯入,突然勒死了一位看似无害的唱小夜曲的人。此后,情节以惊人的速度阐述发展。从女主人公——被一个本来是用来砸弗洛伊妇人的花盆砸成脑震荡——来到她的火车车厢里与形形色色的奇怪乘客照面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身陷一种无与伦比地自信的叙事节奏中。在几分钟内,我们经历了她与弗洛伊妇人的茶话情节,其中饰演弗洛伊妇人的梅·惠蒂(May Whitty)加强了她前一天晚上对倒霉的板球迷造成的印象,即她是最完美无害的英国女士,一个略带古怪的家庭教师,对白雪皑皑的山脉充满诗意的幻想,但在准备茶水时却很严谨。既然她过不久就要消失了,弗洛伊妇人必须在这一瞬间主宰一切,而惠蒂更超常发挥:她让我们对弗洛伊妇人产生足够深的感情,以至于她的消失似乎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侮辱,是对“英国性”本身的皮毛攻击。

关键点出现在她们的隔间里,惠蒂和洛克伍德的特写镜头交叉切换,前者哼唱着被勒死的民谣歌手先前演唱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旋律,后者逐渐进入睡眠,睡觉这段时间则由车轮、电线和铁轨的蒙太奇表现了出来。洛克伍德将第二次来到一个彻底改变的现实中,在这个现实中,什么都无法相信。两个女人之间最后的眼神交流的亲密感充满了辛酸,渗透到接下来的一切中:洛克伍德和雷德格瑞夫在火车走廊上不断地搜索的场景;认识精神病学家哈茨博士(Dr. Hartz)(保罗·卢卡斯 Paul Lukas 饰),以及他温文儒雅地阐释幻觉理论;否认、隐瞒和替代的迅速变化的场景。

最后,在电影的几乎正好中点,弗洛伊妇人的名字短暂地重新出现,拼在餐车尘土飞扬的窗户上(一个出现和消失都适逢其会的幻影),给洛克伍德带来了一场危机,因为她意识到即使是雷德格瑞夫也不相信她。这是一个充满希区柯克式共鸣的时刻。在她绝望的爆发中——“你为什么不在为时已晚之前做点什么呢?”——我们得以一瞥希区柯克以后的电影中更痛苦的时刻:1943年《辣手摧花》中的特雷莎·怀特(Teresa Wright)在她悄悄知道叔叔有罪的压力下爆发,1956年《擒凶记》中的多丽丝·戴(Doris Day)尖叫着,被迫在拯救陌生人的生命和冒着儿子的生命风险之间做出选择,同年上映的《伸冤记》中的维拉·迈尔斯(Vera Miles)在丈夫被冤枉后陷入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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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玛格丽特·洛克伍德是希区柯克笔下最新鲜、受伤最少的女主角,她所表现的与其说是她的绝望,不如说是她义无反顾、追根究底的决心。她对所见所闻真实性的坚持是走出虚假印象迷宫唯一可靠的指引,即使阴险的哈茨博士试图说服她:消失的弗洛伊妇人“只是一个生动的主观形象”。实际上,整列火车都是生动的主观图像的集合,从魔术师的兔子从大礼帽中抬头凝视着行李车厢里的激烈搏斗,到穿着高跟鞋的修女守卫着像木乃伊一样裹着的事故受害者。这个充满险恶的男爵夫人和咧嘴笑的魔术师的欧洲确实是一列失控的火车,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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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这部电影都将英格兰反正世界的对立面上,而其中的英国角色不一定都是好人。令人厌恶的通奸者托德亨特(塞西尔·帕克 Cecil Parker 给出了他最虚情假意的表演)正是道德冷漠的写照,只有惠蒂和雷德格瑞夫居高临下地对外国人的习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韦恩和拉德福德两位急于赶回比赛现场的板球迷,展示出他们对所有外国事物漫不经心的困惑,从而毫不费力地抢尽风头。但是,一部嘲笑英国狭隘和虚伪的电影以歌颂英国的勇气和团结而告终,因为每个英国角色(除了挥舞着白旗被击落的懦弱绥靖者托德亨特)最终都展现出勇敢的本性:险恶的修女实际上只是一个误入歧途的英国好女孩,而自负的板球迷在危机关头摇身一变为具有钢铁意志的制胜王牌。甚至哈茨——最和蔼可亲的恶棍——最后被迫祝他们“好运”。整个高潮情节是对《Boy's Own》杂志中英雄情节的滑稽模仿——除了拉德福德手上的血太真实了之外。他原本平静的脸上可怕的震惊,就像预示着电影最终不可避免地接触到的真正危险。

在希区柯克的美国电影通常被视为堕落的年代,《贵妇失踪记》是评论家经常用来谴责他后来的作品的标尺——哀叹它失去了敏锐的机智、自由的创新、灵活的节奏与身轻如燕的氛围——仿佛这象征着他留在祖国可能会继续拍摄的那种电影。但考虑到那一年是1938,《贵妇失踪记》的情绪似乎不太可能轻易地维持或重复。这是那个时代的泡沫——幽默和青春活力的童话般的胜利战胜了中欧最黑暗的邪恶力量——几乎在最后一刻意识到这样的泡沫是可能存在的。我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它,就像孩子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听到同一个童话故事一样,惊叹于即使在深渊的边缘也能绽放如此宁静和活泼的花朵。

(这篇影评最初刊于标准收藏2007年 DVD 版《贵妇失踪记》中)

作者:Geoffrey O'Brien, DEC 6, 2011

Geoffrey O'Brien 的著作包括《The Phantom Empire》;《Sonata for Jukebox》;《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Walworth》;《Stolen Glimpses, Captive Shadows: Writing on Film, 2002–2012》;《Where Did Poetry Come From: Some Early Encounters》以及《Arabian Nights of 1934》。

译者:Higgs Howard, JAN 4,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