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系三部曲《天元突破》、《双斩少女》和2021年新作《巴克·亚罗》同为中岛一基参与编剧的超级系动漫,不论是叙事风格、故事内容和结构上都拥有相当多的同质性成分,虽说谷口悟朗的参与让《巴克·亚罗》这部番剧流露出些许《叛逆的鲁路修》内味,不过,恐怕无法颠覆这部番剧整体上的“中岛精神”。这种合作是否成功我不愿过多评价,我不知道在分镜方面,今石洋之是否因为受到谷口的影响,变得节制了很多。但于我个人而言,还是更喜欢《天元》和《双斩》中那种真正无拘无束的画风,那种近乎疯狂的作画才是真正超级系的浪漫。说回中岛吧,如果我们把三部番剧重叠起来,透视出同质性的成分,或许就能找到中岛这么多年来在剧中所想表达的一些核心理念。我尝试寻找四个方面的重叠成分,把所能发现的主旨称为中岛一基的核心要义。
一、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这个主题在三部曲中贯穿主人公之始终。三部剧作想要让叙事实现疯狂展开或梯度上升,就不大可能让主角上来就是战力天顶,而是要像成长小说中的主角一样经历一个自我认识和成长的过程。由于主人公与世界本质的秘密关系密切,因此,主角自我认识的过程与揭开世界真相的过程基本保持同步。正因为个人与世界的交织状态,主角蕴藏着推翻旧世界秩序的能力和命运就成为了一个必要设定。当然,前提当然还是需要通过寻找自我这条线索来不断发掘。中岛风格的魅力就在于,把主角光环和中二的口号不要脸地胡在观众脸上,但观众也并不会对主角感觉嫌弃,燃的感受早已压过光环可能造成的不良体验。这是因为中岛在一开始就把我们拉入超级系的世界中,让观众首先接受精神力(螺旋力,战斗纤维、信念子)是一切奇迹之源,并且设定上让主角与世界的秘密在剧情的开展下紧密相连。所以,主角光环不会像是剧情发展需要而突然招致的机械降神,而会被我们理解为主角不仅拥有非比寻常的魄气和精神力量,还是解开世界之谜的钥匙。
不论是西蒙、流子还是亚罗,他们在一开始都未曾意识到蕴藏在自己体内的真正力量——那股日后让整个旧世界围绕英雄以及英雄之团队转动的力量,那股打碎旧秩序之藩篱而迎来新世界的力量。《天元突破》开头的旁白如是说:“这是一个,尚未察觉自己命运的男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与命运持续战斗的男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即使遭到了命运背叛,仍然继续寻找自己前进道路的男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被战斗因果所支配,却将宇宙之命运钻开风洞的男人的故事。”《巴克·亚罗》中也有过类似说法,边民村乘上巨型城舰远走他乡在剧中被描述为前往应许之地,颇有些放弃特洛伊城的阿涅阿斯寻找新家园的意思。
在《<天元突破>与西方古典政治哲学》(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315522/)中,我就曾将主角类比为埃涅阿斯。 “西蒙正是人类突破界限的天命之子。一切的苦难就像是命运所设下的试炼,为的是淬炼出更强大的勇士以突破局限,迎来新的命运 。...... 红莲团就像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罗马人新的辉煌必定要有所牺牲,红莲团要实现天元突破必定要付出残酷代价。如果他们过于脆弱,也会成为被埋葬在螺旋之墓中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因为失败的故事无法流传。而我们讲述的是埃涅阿斯,是罗马的英雄,他恰恰就是在牺牲中越战越勇才能最终来到迦南建立罗马这做永恒之城。一切困难如同试炼,红莲团经受住考验,他们因此成为命定之人。”如果说中岛对西蒙在“天命之子”这层内涵的刻画上好于流子和亚罗,那是因为后两者本身就与世界的紧密关联,他们身体本身就藏着旧秩序的秘密;西蒙则是在无尽地冒险后真正成长起来,他作为改变世界的核心力量更像是在冒险中淬炼出来的,而不像前两者那么直接。西蒙之所以被称为命定之人,并非因为天然与世界的转动相连,而是在他成功突破天际之后反过来有资格被叙述为命定之人。
冒险的过程就是主角自我认知的过程,这倒不是单纯地说想起自己过去具体的生活经验和姓名,我们要寻找亚罗遗忘自己背后更深层的意义,那就是认识到自己的精神潜能。西蒙并不沉溺于鼹鼠猪的猪排,有一手挖洞的本领但并未找到真实的自己,只是苟活于洞中,也不知道螺岩只有他是最适配的;缠流子到本能字学园是为了寻找杀父仇人,对自己真正的身世和能力并不知晓,也不知道缠一身生前是做什么的;亚罗更甚,他除了知道自己从墙外而来并且想要回到墙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主角们在战斗中逐渐认识世界,也逐渐意识到自己之于世界的重要意义,在这个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他们强化了自己的精神力,也逐渐认识到自己。因此,自我的认识过程实际就是意识到被压抑和遗忘的人类天性之中的冒险精神和自由精神。认识自己就不在局限于某个具体肉身的认识,而应该被拔高到对人类精神品质的部分,而这种精神品质,正是中岛在三部曲中反复表达的主题。
二、追逐自由
所谓人类真正宝贵的精神品质,用JIOJIO里的话来说就是:“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伟大就在于面对恐惧时那崇高的姿态”。三部曲都是新秩序对旧秩序的反抗,西蒙反抗的是罗杰罗姆和反螺旋族,缠流子反抗的是鬼龙院皐月的霸道和鬼龙院罗晓的野望,亚罗反抗的是凯帝的征服欲和神对林伽林德的绞杀。好玩的是,主角曾经对战过的势力在共同面对更强大的敌人时走向团结,并展现出骄傲的勇气。西蒙、亚罗被制裁都是因为他们想反抗现有秩序的统治,当然,流子有为父报仇的意味,但也夹杂着对学院秩序的不满,以及最后对罗晓恐怖目的的反抗。
西蒙和卡米纳为的就是为了自由,为了生活在没有天花板的世界,这个主题非常鲜明。《双斩少女》换了一种讲法,将反抗对准衣服对人类精神的压抑以及罗晓对地球生命战维化,在本质上仍然是反对一种个人的变态野望对其他个体的生存权和自由意志的压制。亚罗则是反抗神对生命的压制,肯定墙内生命的存在意义,他们并不是生育神的养料,而是有自由意志和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有尊严的个体。要而言之,他们反抗的都是人的奴化和工具化,并以自由地生活在世界上为目标理想。就精神力来说,不论是螺旋力、战斗生命纤维还是信念子,都服务于开辟自由的生命这个核心的价值指向。
值得一提的是作画对裸体的执念,我想这不应该仅仅被解释为恶趣味。不论是《天元突破》中西蒙和大哥对赤裸的追求(大哥:我就是想看啊!优子:想看就直接说啊!)还是《双斩少女》中流子战力的觉醒(这种觉醒是由于她明白了制服就是肉身的一部分而非外在之物,所谓人衣一体,感受不到穿着的存在)和“裸体海滩”组织,亦或是《巴克·亚罗》中连底裤都没有就登场了的男主......对赤裸的执着中有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那就是对自由和赤诚的追求。衣服,一定程度上就是束缚我们的旧世礼法与规章制度的高墙,不打破它们就永远在原地徘徊。琉特的公主也说了,“赤裸意味着坦诚相见”,正是如此。文明固然有其好处,但同样带来了伪善和做作。回想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关心的就是本问题,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的咒骂亦可为证。裸体露出本来面目,也意味着破除一切旧有的藩篱,做自己的主人,去追求有尊严的生存。
三、求索秩序
英雄的冒险必须要有一个合法性的证明,必须要有一个打破旧秩序以追求自由的合法性基础,不然讲述的就不会是英雄,而是罪犯的故事。因此,三部番剧的主人公都面临着一个高压在头顶的敌人,以此赋予主角们反抗的正面意义。西蒙面对的是反螺旋族,流子面对的是罗晓,亚罗面对的则是神。有趣的是,这些英雄之所以能取得胜利,原因恰恰在于作为光明之面的他们正是与自己的反面共同孕育生长起来的。螺旋族和反螺族两种精神实际上水乳交融,流子拥有神衣才能打败罗晓,而这种正义的力量和罗晓的邪恶力量恰恰同属一种。亚罗一样如此,他给墙内的人带来“墙外”的认知,最终抵达神的地方,而神正是他自己。这似乎表示,他们之所以有推翻旧秩序的能力,恰恰因为他们自身植根于旧秩序。光明与黑暗相爱相杀,一如尼采所言:“树要向上生长以接近阳光,就要向下狠狠扎根,扎进恶的土壤里。”一切看起来悖论性的要素都暗示我们,作者对自由的礼赞,背后也隐藏着对秩序的思考,甚至说,自由与秩序正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只有自己才能真正战胜自己。追求自由的热血总是掩盖求索秩序的艰辛,实际上,三部剧作都非常重视集体性的合作。这种合作虽夹杂着相当大的政治利益驱使,但这种合作的产生本身就是某种人间秩序的确认。况且,主角团往往有共同的信仰和生存纲领,这并非简单的“自由”二字得以概括。西蒙是为了全人类的生存,他们的自由不是脆弱和浅薄的,而是有着为之献身的觉悟。大战反螺旋族时那些牺牲的大红莲团英雄们就是证明。他们的自由并不是满足于自己生命的自由,他们自由的目标是精神的自由和人类自由的血脉本身。
西蒙相当节制,他没有滥用螺旋力,优子也是这么教导学生的。《双斩少女》中也是,裸体海滩组织经受一战损失惨重,如果全是散漫的个人而没有秩序,是没有资格追求自由的。《巴克·亚罗》中,小老弟比特作为周的“最后一张底牌”,其信念是“理不直气也壮”的“万事靠别人”。比特本身没有实力,但他有一种能激发大家实力的天赋。周看重了他身上的这一点特质,正是把大家团结在一起的能力,完成一种秩序化的写作,而这种集体性的写作成为追逐自由的关键。只是我感觉,这一特质在比特这个人物的前期塑造中并不好,以至于周说出他拥有这种特质像是生硬赋予的一样,很是僵硬。
我们可以说,秩序只有通过自由的信念才能达到,而腐朽的旧秩序又诞生出对自由的新向往。像是螺旋王、皐月和凯帝(都是“帝王气”十足的角色)都是这种人,他们维持不下当下的秩序,因为主角的能力觉醒让他们意识到世界要向前推动,竟然都毅然决然地牺牲自己开辟新的生存可能性。
四、王者与庶民
三部曲都涉及对旧秩序的破坏和对自由的向往,因此难免涉及到政治。多说一句,谷口似乎就很擅长处理政治主题,《叛逆的鲁路修》同样是一部政治性作品,最明显的冲突就是对旧秩序失望意图革命来创建新秩序的鲁路修与追求体制内改革以实现政治清明的朱雀。《巴克·亚罗》里明显也有鲁路修里类似的影子。尤菲米娅意外接受geass后屠杀平民,与之前反战的善良形象形成严重反差,而《巴克·亚罗》里,geass带来的效果被双重人格的设定替代,琉特公主和尤菲米娅面对的政治处境实际一致,都是出于对民众未来的爱护而站了出来并被剥夺信任。或许谷口和中岛一基、今石洋之三人合作愉快,这部片子没有“钻头”和“剪刀”那般疯逼,至少画面有了《叛逆的鲁路修》中的一丝节制,恐怕全赖谷口悟朗加持。
接下来说回政治。三部剧来看,都有王者或英雄与庶民的冲突,我甚至一度感觉超级系三部曲就是王者之剧。具体来说,西蒙被之前共同奋战的战友们审判,流子被掉进钱眼里的真子一家反水,公主被民主当街抗议和殴打,中岛一基笔下的大众在关键的政治时刻总是狂热、非理智和狭隘的。这或许意味着,中岛要描写的是人类中典型的英雄和王者,而对普罗大众的精神品质和创造奇迹的能力是不抱期望的。不过,也正因如此,英雄的品质和稀有的精神力才更显难能可贵。
绝岱澹是个有趣的角色,他是靠个人的野心和领袖魅力团结众人的,自己则是个欲望强烈的君主。然而,为了实现他个人的理想,他需要集权性的政治秩序。实际上,如果信念子是一个人的精神品质和高度,那么这些同质化的人就是从根本上没有理想和追求的普通人。他们只能依托于王者以实现自己生存的意义。这似乎是一种不自由的状态,但他们也别无选择。凯帝说他们信仰高墙,不相信什么神,神要阻挡我们的生存就弑神好了。实际上,正是因为他们对高墙的信仰才有力量团结起来弑神。这与其说是对神的信仰,不如说是对秩序的迷恋。凯帝的野望需要的是集体性的力量,一种近乎疯狂的集权化来推动新的疆土。凯帝打破的是神安排好的命运,对抗的则是墙内秩序,其征服欲迟早会威胁对神的营养输送,因此必须除掉。这是因为,绝岱澹若实在墙内的大一统,便不会有人怀疑墙。他之所以构成威胁是因为他一统墙内世界的野心。如果完成一统,秩序将渐趋稳固,缺少了敌对性力量的精神力碰撞,战争和牺牲就会减少,输送给神的信念子养料就会大幅度减少,林伽林德对神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凯帝的兵将足够狂热,这种狂热寄于凯帝篱下。但有趣的是,这种似乎是被帝王“利用”而失去真正自由的人们正在一同威胁神的统治,打破高墙之内的不自由。解的信念是天下大同的清平盛世,而他认可着绝岱澹的统治,并且在绝岱澹牺牲后成为新一任凯帝,或能侧面反映,烈华凯的制度下百姓比较幸福。
五、中岛一基的核心要义
总结来说,从超级系三部曲的对比中可见,中岛一基在其中表达的共同主题就是对人类精神和信念的礼赞,这种精神的核心是对自由的渴望和美好生活的追求。他极力表达人类之心的伟大力量,表达人作为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之伟大。他的艺术表现力在于将人类精神置于世界运转的核心,并以机甲的方式外化表现出来。在中岛的动漫世界观里,精神力是世界运转的关键,甚至就是人类世界得以发展的本质因素。《巴克·亚罗》当然是一个架空的世界,讲述的是“外星人”,但本质上还是属于人的故事。
中岛极力宣扬人的信念和决心,宣扬“心”的力量。这每每让我回想起毛泽东同志的那篇《心之力》:“人活于世间,血肉乃器具,心性为主使,神志为天道。血肉现生灭之相,心性存不变之质,一切有灵生命皆与此理不悖。盖古今所有文明之真相,皆发于心性而成于物质。德政、文学、艺术、器物乃至个人所作所为均为愿、欲、情等驱使所生,精悟则可改天换地。故个人有何心性即外表为其生活,团体有何心性即外表为其事业,国家有何心性即外表为其文明,众生有何心性即外表为其业力果报。故心为形成世间器物之原力,佛曰: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但是我们似乎又不能因此忽略中岛背后的某种节制。首先要明白,他讲述的都是英雄故事,不论是螺旋力、战斗纤维还是信念子,每个人的强弱不同、种类不同。中岛塑造的角色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他把人类最高贵的尊严集中展现在这些英雄身上,但并不对全体抱有如此期待。主人公受到群众敌视是一点,村长之类的角色保守迂腐的委曲求取是一点,都表示中岛对大多数人的缺陷型有所反思,这也是政治之所以存在的必然原因。这个世界不可能都是英雄和哲人,不可能全都是神样的人共处于生存世界。不仅不存在,这些为人类自由的精神而战的英雄反而还会受到众人的不理解和唾弃。我想,中岛一基在此面对了人类几千年也未曾解决的政治哲学张力,那是哲人与城邦的张力,哲学和政治的张力。
另外,中岛一基对人类本性的缺憾性思考最终还展现在主角的自我节制上。如果那些没有自由勇气的人甘愿为奴是因为他们的本性使然,以追求自由为终极理想的主人公对自我节制就值得反思。比如,西蒙最后退出统治,也放弃复活牺牲者,尊重自然正确,反螺旋族虽然失败,但他们的警告仍然有意义。《巴克·亚罗》的结局也不是说弑神,而是与神和解达成共识,也就是说,人打破那些抑制自身发展的桎梏,但并不意味着失去某种存在的根基,也就是某种敬畏和谦逊。中岛一基绝对不是纯粹自由的倡导者,他的自由是有秩序之底色的。我们可以总结说中,人类在自由中求索秩序,在有限中追逐无限,并在这种过程中呈现出人类的政治处境中永恒存在的张力以及对人类自身在世界处境中的反复确认,或许正是中岛一基要表达的核心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