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試圖通過對科幻作家巴拉德的短篇小說《溺水的巨人》及其同名改變影片的分析,理解作為本文核心的巨人意象。分析表明,《格列佛遊記》中關于“巨人與侏儒”的隐喻提供了一個理解巴拉德筆下巨人意象的視角,即作者對巨人與參觀者之間關系的描寫是對 “古今之争”這一西方思想史事件的當代延續。

一、巴拉德的生平與創作思想

《愛,死亡與機器人》第二季第八集《溺水的巨人》改編自英國著名科幻作家詹姆斯·巴拉德的同名短篇小說,主人公史蒂文的獨白與小說内容大體一緻。由于影片基本通過史蒂文的獨白來進展情節,這使得短片看起來像是有聲小說,或許是為了避免這一點,編劇加入了少量人物對白進行緩解。另外,為了滿足影片形式,影片增删了原著的一些描述,但沒有對小說文本進行思想内核的修改。因此,借助原著文本的輔助,我們能對影片的内容和元素進行深度和符合作者原義的理解。

為了理解《溺水的巨人》中豐富的象征和隐喻,我們有必要對巴拉德的人生經曆和思想旨趣進行了解。巴拉德出生在1930年的中國上海,童年的他就目睹戰争和死亡,自己也遭受過戰争帶來的苦難。日軍侵占上海時他和父母一同被關進龍華集中營,直至二戰結束才重獲自由。從此他開始反思人性,并直接影響了早期的災難小說創作,比如《水晶世界》就是這一影響下的産物。二戰的怆痛實際上一直伴随着他的小說創作過程創造,《溺水的巨人》原著中,人們往巨人身上塗鴉,其中就有代表納粹的“萬”字标志,可見戰争在他作品中的烙印标記。

雖說緻力于科幻創作,但巴拉德對未來的科學并不持有盲目的樂觀主義态度。相反,他的作品常常呈現社會和技術的發展反而招緻人類自身價值的失格。巴拉德認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的科幻作家海因萊因-阿西莫夫-克拉克( Heinlein-Asimov-Clarke)風格并沒有充分發揮科幻小說的潛能,因為他們的科幻創作對未來和科學都過于樂觀。“廣島”和“奧斯維辛”之後,人們對科學的态度完全改變了,但科幻界對科學的樂觀主義态度卻沒有變化。五十年代初的科幻病症就在于對科學的想象越發接近魔法,而失去了一些真實感和嚴肅感。巴拉德認為,科幻應該重視我們自己最重要的領域,即“内層空間”(inner space),應該描述内心世界和外部現實世界的交彙之處。科幻應該探索那個心靈撞擊外部世界的領域,而不是隻是描繪幻想。[1]所謂“内層空間”的說法來自英國科幻作家邁克爾·摩考克。“科幻小說不應着重于探索外層空間,而應着重于描繪“内層空間”。故事背景可以設定在你不遠的未來,但不必去描述太空飛船或者機器人,而是去描述人類的心理活動。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是普通人,而不必是科學家或是探險家。他可以是實驗性散文或反烏托邦文學,也可以講述熵或者對未來的悲觀看法。”[2]巴拉德執着于對“内層空間”的追求,這是他的科幻作品大都帶有強烈的嚴肅文學色彩的原因之一,短篇《溺水的巨人》也不例外。我們甚至很難界定他的作品屬于科幻小說還是嚴肅文學,或許兩者都是。雖然《愛,死亡和機器人》将這一短篇視為科幻并進行了制片,但實際上它更像一篇優美又不乏大量隐喻和哲思的寓言故事。何況,巴拉德本人就明确表示這篇短文是純粹的幻想或寓言故事。[3]

值得一提的還有巴拉德對啟蒙運動的态度。他不止一次表示過對啟蒙運動的質疑。在2003年,巴拉德接受澳大利亞《時代報采訪》采訪時說:“啟蒙運動對人類的看法完全是一種迷思。它讓我們以為大多數時候是清醒理智的生物。事實并非如此。”他也表示說啟蒙運動并未成功,“實際上,我們不斷發現我們自己身上的東西并不符合一個觀念,即我們是整個啟蒙運動傳統的文明繼承者。”[4]無論如何,巴拉德經曆、創作旨趣以及對啟蒙運動的質疑,都将成為我們思考《溺水的巨人》這部作品内涵的線索和依據。

二、《溺水的巨人》的相似文學

将《溺水的巨人》與更廣為人知的經典作品進行比較能對我們發掘本作的内涵提供幫助和啟迪。這是因為人們對經典作品的意義發覺更為成熟和全面,一旦我們在作品的對比中發現相似性,就能可能進行内涵的轉移或是提供一種可供理解的視角;相反,如果發現表面相似背後的差異,也能對某些誤導性的理解撇除到研究之外。

(一)麥爾維爾的《白鲸》

巴拉德頻繁将巨人與鲸魚聯系在一起,很容易讓讀者想起麥爾維爾的《白鲸》。白鲸作為一個巨大的象征符号,或許能夠幫助我們探索巨人的意義。巴拉德似乎有益指涉麥爾維爾,因為叙述者觀察的時候說:“這個溺水的利維坦有最大的抹香鲸的質量和尺寸。”[5]巨人的身體變成了肥料和牲畜的飼料,這裡是在暗示巨人的身體就像是鲸脂。結合影片,主人公夜間造訪海灘時,畫面中出現很多桶,所裝的就是用巨人脂肪煉出的“鲸油”。屠夫們商量肢解巨人的鏡頭也暗示,巨人的肉最終進入了肉鋪裡。這些鏡頭似乎都在暗示環保的主題。小說最後的描述了巨人的遺骸與生态環境融為一體,這似乎進一步表示小說的主題是生态環保。對比來看,學界對《白鲸》的研究有從生态視角出發的,但奠定這部作品偉大的要素肯定不是生态環保的主題。因為生态主題表現的不過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現實結果,而人與自然關系本身的探究才是《白鲸》更深刻的主題,這種關系則折射出文化氛圍、精神狀态、生活方式。同理,《溺水的巨人》多少都有保護生态的意味,但這并非最深刻和最合理的解釋。巴拉德對《白鲸》進行某種緻敬,并讓人們意識到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是為了上升到對人的生存本身的讨論。

相較于尋找巨人就是鲸魚的證據,我們更應該關注文本中對于參觀者遺忘巨人的存在這個線索(作為叙述者的史蒂文恰恰沒有遺忘巨人)。不同于小說的暗示,在影片的結尾,叙述者明确表示并未忘記巨人的存在,并夢到巨人複活撿起碎片跑回海裡。這意味着,故事以不相信巨人的存在開始,并以陳叙述者之外所有人忘記巨人的存在為結束。巨人融入生态所要展現的并非環保主題,而是人們對巨人的遺忘。我們不能草率地将巨人看作對白鲸的隐喻,而要首先處理巨人和旁觀者的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關系。

(二)卡夫卡的《變形記》

《溺水的巨人》與《變形記》都是寓言故事,從結構來看,前者以溺水巨人的超現實事件為開始,後者同樣以一種不可能的事件開始——格裡高利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大甲蟲。除了這一點在現實中不可能出現,其他部分都比較真實。另外,兩個故事同樣采取了開放性的故事結局。巴拉德和卡夫卡都要處理一個問題——故事中的人們在對待超現實的對象時态度的變化。當然,留心“大甲蟲”和“巨人”如何看待自己同樣重要,隻是前者是以格裡高爾變成甲蟲後的内心活動來展現的,後者通過叙事者對巨人心情的想象間接體現了出來。

按照情理,一個普通人發現自己變成大甲蟲後的本能反映應該是關心自己,最先要解決的是如何變回人的問題。但格裡高爾考慮的首先是如何去公司上班,并一直在關心家庭的生活、父親的衰老和妹妹的教育,似乎他自己變成甲蟲并不是最壞的事情,而是變成甲蟲後對别人的不良影響才是。主人公對自己和他人的态度和周圍的人對他的态度形成強烈的張力。父親對他保持冷漠,并采用暴力手段将之置于死地。母親和妹妹一開始很同情,之後也變得冷漠。“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格裡高爾是主動赴死的,是他明白自己對于家庭沒有貢獻反而成為累贅之後的自動選擇。回到巴拉德,人們起初看到巨人時被吸引過去并充滿好奇,後來開始自巨人的身體上狂歡,随着巨人的肢解,人們的熱情逐漸冷卻。幾個月後,人們全都忘記巨人的存在,面對那些巨大的遺骸,人們認為那隻是鲸魚的殘骸。《變形記》中,親人态度的轉變幫助我們分析出格裡奧爾的象征對象——被異化的勞動者,以及在親人的冷漠與壓迫下要消滅自己的“精神病人”,那麼,巴拉德從頭到尾都在突出展現的旁觀者态度一定也是理解巨人的重要線索。

如果作品的核心意圖是表達環保的主題,或是單純呈現人與生态的關系,那麼,不論是原著還是影片煞費苦心地描述人們的态度從吃驚變成冷漠到最後遺忘巨人的變化實在是多此一舉。事實上,為解讀《溺水的巨人》制造了困難的描寫本身恰恰為解決困難提供了線索,人們對巨人态度的前後變化以及對巨人的遺忘,正是理解這個喻言故事的關鍵所在。

三、巨人的隐喻

巨人的身份是一個謎題,他在一場大暴雨之後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海邊,沒人知道其來曆。原著也描述說,巨人好像是從天而降一般。[6]故事開頭的交代為我們尋找巨人的身份留下了巨大的空間。确認巨人的身份或隐喻至關重要,這直接影響我們解釋的路向。比如将巨人看作是鲸魚的象征的說法,便将解釋帶向環保的主題,或是表達一種對自然的敬畏之類的泛泛而談,但上文分析的表示顯然不是如此。

細讀原文會發現,當巨人沒有被肢解時,作者的着墨更多是描寫巨人像史詩筆下的英雄,而随着被肢解,巨人是鲸魚的描述出現得越來越多。巴拉德這麼做很可能是為了展現巨人被遺忘的事實以及人們錯誤地将巨人當成鲸魚這一現象。他的筆法告訴我們,表達的重點在于這種呈現旁觀者們記憶的差錯。況且,叙述者描述衆人最後集體忘記了巨人,為數不多有印象的人也将巨人錯誤地記成了鲸魚,這種描述意味着叙述者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巨人的存在。影片中最後也如此交代,說叙述者總是夢到巨人複活,撿起自己身體的碎片向海邊跑去。

順着作者埋藏的線索,我們不妨順着人們對巨人的遺忘來重新探索巨人的隐喻。不難發現,巨人被遺忘本身就是一件離奇的事情。畢竟那麼多人眼見為實,巨人怎麼可能輕易被遺忘,或者被鲸魚的記憶所篡改呢?理解這一點正是理解作品主旨的關鍵。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代數題,不妨這樣來解謎:将巨人當作一個未知數X,讀者要做的就是回到叙述和情節之中,推理将什麼具體的意象代入X更符合語境和邏輯,更能對記憶與遺忘的反複描述作出合理解釋。

巨人是完美的,人類是複制品。原文與影片都交代,叙述者被巨人吸引主要不是因為其巨大的體型,而是因為巨人的絕對存在,而我們生活在與“絕對”相似的世界。相比于巨人,人類是不盡完美和微不足道的複制品巨人的複制品。[7]這段表述反過來說就是,如果巨人不存在,人類很可能認為自己就是“絕對”和完美的存在。這段話讓我們首先聯想到人類中心主義和科學主義的風潮,暫時按下不表。人們對巨人的态度最終變成了失去興趣乃至遺忘,這意味着對偉大的遺忘,擺脫活在巨人的陰影之下的願望。在柏拉圖那裡,人類不是完美的神,而是一種模仿者,擁有一種限度,人們對巨人的遺忘可以類比靈魂回憶說。人們喪失了對巨人的記憶,意味着喪失了巨人的知識喪失巨人的知識,亦即意味着狂妄自大,不懂得“無知之知”的道理。所以,這段話将我們引導至柏拉圖關于理念與模仿者之間關系以及靈魂回憶說的思考上,而這告訴我們的是,“認識你自己”以及“無知之知”。結合巴拉德對啟蒙運動的置疑以及對科學樂觀主義者的懷疑,我們有理由認為,他在此所表達的就是人類忘記了自己的限度,并且自大無知。巨人在這裡更像是一種靠近完美和智慧的象征。

叙述者多次強調巨人像史詩裡的英雄,叙述者進行這種描述時屢屢和心性進行勾連,并以此對比與那些攀爬他的人類的心性。可見,巨人更像是古代英雄,而今人是踐踏他身體和肢解他身體侏儒。巨人與侏儒暗示的是古人與今人的對比,更具體來說,是兩種品性的對比,即古人靈魂與今人靈魂的對比。若巨人隐喻的是古人的偉大靈魂,這個故事的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就變得合理了。影片中說,巨人似乎沒有死,而是在睡覺。他似乎會随時醒來把身邊的複制品壓碎。原著則是說,巨人凝視着天空,壓根沒有意識到這些身邊的複制品。原文描述到,一個站在巨人胸口的漁民像衆人發出信号,人群邊靠近邊爆發出驚訝和勝利的呼聲。而當真正接近巨人時,至少是叙述者和他的同夥們喋喋不休的激動言辭消失了。[8]

随着時間流逝,巨人體貌發生了變化,而叙事者根據這種體貌的變化想象了巨人心理的變化。巨人從一開始希臘英雄般的人物,逐散發出謙虛的成熟感,之後被肢解時似乎表現出痛苦和無助。巴拉德用了“掠奪”(depredation)這個詞來描述人們對巨人的肢解,巨人巨大的身體反而增加了他脆弱性。[9]如果我們如今我們隻能通過書本真正理解古人靈魂的高貴,侏儒對巨人的肢解以及巨人似乎很痛苦巨人開始痛苦就意味着,侏儒對古人的曲解和誤讀,并最終消解了靈魂的高貴。一開始強調巨人的偉大和完美,這裡又變成巨人的脆弱的描述并不矛盾。前者是形容古人崇高本身,而後者是在諷刺,古人經不起今人的随意拆解,在面對後輩的拆解這個問題上,巨人無能為力。巨人不僅忍受被肢解,還有受辱于人們的随意篡改。巨人品德體現在古代的圖書,人們所做的啟示是對古書的斷章取義。這種對古人曲解的後果是什麼呢?巴拉德通過人們對巨人的塗鴉給予了我們某種暗示。這種塗鴉包括诙諧的标語還有納粹的“萬”字标志。诙諧似乎意味着人們對嚴肅的古人經典的嚴肅性進行消解,而納粹标志似乎意味着,這種消解和篡改導緻的就是毀滅性的戰争。巴拉德似乎在以此諷刺二戰,并暗中告訴了我們二戰的原因。他似乎将戰争看作現代性的一個後果,正是現代性導緻人們對理性的膨脹以及忘記神性的教誨和古人的謙虛。而影片中恰恰沒有展現這個關鍵的萬字符号。

随着巨人進一步被肢解,巨人的頭被截走了。[10]頭被鋸掉意味着巨人終于失去人的主要特征。眼前的肉塊更像是沒有靈魂的以對符号,人們也不會記得什麼是敬畏了。巨人的人類特征消失也預示着,人們即将忘記巨人存在的事實。我們發現,伴随着時間流逝,巨人體貌的變化和被肢解遭遇就像是西方人在曆史的長河中的遭遇驚人之相似。原著直接表示,随着身體的喪失,以及被肢解的巨人僅存的微弱的人的特點的消失,觀衆的興趣也消失了。[11]諷刺的地方正在于,恰恰是人們的肢解和篡改使得巨人越來越失去崇高感,而這一手被侏儒造成的結果最後也被侏儒自己所遺忘。

幾個月後,當叙述者再次看到巨人的出現是以被肢解的形式看到的,人們此時已經忘記了巨人曾經存在。小說中更是強調,那個當初第一個聲稱發現巨人的漁民如今也忘記了巨人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對巨大的海怪的記憶。[12]如果将巨人理解為古人的靈魂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人們那麼快就遺忘巨人存在的事實,并以鲸魚來篡改記憶了。因為,這正是今人對古人所做的事情。今天的侏儒不相信古人的偉大或偉大曾經存在過,便以今人靈魂的高度俯瞰古人靈魂的深度,結果就是技術理性和科學主義以及現代性的危機。

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理解巨人隐喻的是什麼了,巨人表示的是古時偉大的人物以及偉大人物身上的偉大品格,而這些東西保留在古代經典的大書中,書中充滿着神性的智慧。整部影片呈現出古人與今人的戰鬥。侏儒看起來戰勝了巨人,但就像影片最後叙述者所說,巨人并沒有死,巨人複活了,并自己朝向海邊跑去。這意味着,巨人丢下了狂妄自大的侏儒。如果巨人隐喻的是古人的靈魂和古代的經典和智慧。這種解讀可以在《格利佛遊記》中得到确證,并且反過來促使我們更深入理解巨人的意象。原來,《溺水的巨人》整個故事隐喻的就是古今之争的思想史事件。

四、從《格列佛遊記》理解《溺水的巨人》

前文分析表明,《白鲸》排除了巨人作為鲸魚的隐喻,《變形記》為我們從旁觀者态度的變化這個線索尋找巨人的隐喻提供了啟發。然而,《格列佛遊記》能夠直接指引我們尋找巴拉德想要表達的意義。巴拉德與斯威夫特的聯系同樣有迹可循。“如過你首次了解巴拉德是通過他的短篇故事《溺水的巨人》,那麼你可能會認為自己偶然發現了一個斯威夫特傳統之下的魔幻現實主義大師。”[13]通過《溺水的巨人》與《格利佛遊記》的對比,我們會發現,旁觀者态度的變化恰恰就是人們面對古人時态度的變化。這同樣現實,旁觀者就是今人(侏儒),巨人則代表古人和古人著述的經典。

實際上《斐德若》就曾表示,靈魂品質的優劣就像大人高過小孩。可見,身高的差異在柏拉圖那裡就開始作為靈魂品質優劣的類比。斯威夫特則在《格列佛遊記》直接講這種類比發揮成寓言故事。結合斯威夫特的時代背景和寫作動機,劉小楓先生分析得出,《格利佛遊記》是斯威夫特對“古今之争”所作的更為透徹的思考,堪稱“古今之争”時期最為深刻的政治哲學著作。“小人國”與“大人國”形成的對比,是現代民主政體與古代君主政體的對比。[14]筆者不寄希望于從《溺水的巨人》這個短篇小品和影視改編中解讀出古今政制的對比,這無疑冒着過度闡釋的巨大風險。況且,相對于《格列佛遊記》中豐富情節和象征,《溺水的巨人》篇幅過于短小,即使内容賦予象征,也無法直接延伸至兩種政制的類比。雖然沒有上升到政制類比的高度,但《溺水的巨人》誠然是在進行一種古今類比,具體來說是對兩種靈魂品質的比較。當然,根據柏拉圖《理想國》,靈魂的品質決定政制的形式,這種延伸當然允許,但我們在此最好還是緊扣巴拉德的文本和劇本進行闡釋。

叙述者是以科學家的身份去前去現場考察的,叙述者的獨白告訴讀者,起初他們并不相信有巨人存在的事實,并輔之以現代科學解釋,認為這不過是光線造成的假象。這種懷疑是以現代科學的目光懷疑巨人存在的事實。在斯威夫特的古今之争中我們明白,崇今派就是拿科學的發展來诋毀古人的愚蠢。但是崇古派的反駁告訴我們,即使在科學上今人比古人更高,但這并不意味着在藝術和心性上今人比古人高貴。甚至很有可能,我們總是站在現代科學思維來思考古人,便發現不了或者會懷疑古人的存在。叙述者和參觀的人都是侏儒,他們便不會承認世界上有巨人或存在過巨人。但是,這種科學的認知被巨人屍體的出現打破了。

一開始,人們隻是遠遠觀望,并不情願靠近巨人。而當他們緩緩靠近巨人,巨人與侏儒之間對比産生的強烈沖擊感使觀衆中爆發出一陣喧嘩。這種喧嘩表現了侏儒面對巨人時心态的變化。侏儒們爬到巨人身上進行越發喧鬧,而巨人始終保持靜默,維持着古希臘人一樣的尊容。這裡便制造巨人與侏儒之間的一種對比。原著接着描述到,巨人手掌中的一灘水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殘渣,而現在卻被攀爬他胳膊的人們破壞了。如果把叙述者的視角提供的這些線索聯結起來,在回憶斯威夫特關于巨人與侏儒的隐喻,巴拉德在此要展示兩種品質,一種是聒噪輕浮的現代人,另一種保持氣質的古代人。而現代人并不珍惜與古典世界的聯結,将那灘水破壞暗示了這一點。那灘水的破壞是一切破壞的開始,直到巨人被踐踏、肢解乃至被徹底遺忘。在同一段落,叙述者表示想尋找到巨人身份的線索,但浮腫的身體使這種希望消失了。這隐喻着我們與古典時代的距離越來越遠,以至于無法找到那種理解古典的線索了。叙述者不清楚巨人的身份,但又不斷暗示他的臉像是希臘人的面容,就是在表示,我們在遺忘希臘人的偉大。

對比形容巨人和旁觀者的修辭,其褒貶的态度正與斯威夫特一緻。巨人的皮膚有珍珠的色澤,皮膚有甜美濃烈的香味道,而衆人則像蒼蠅一樣圍繞在他身邊,有的年輕人在他的鼻孔裡爬,并像瘋狗一樣發出狂吠。另外,巨人持久的沉默肅靜與衆人轉瞬即逝的喧嘩之間形成對比。[15]影片同樣如此,在描述巨人時,除了不斷暗示他的希臘容貌和體貌特征像史詩中的英雄,還用審慎的(discreet)和謙虛的(modest)以及養尊處優的成熟感(well-fed maturity)來形容變化後的巨人,而描繪旁觀者時,則說他們是複制品,并表現他們的聒噪不文明。這明顯是在進行巨人和侏儒兩種品格的對比。巨人和侏儒在此明顯是在暗示品性的高貴和低賤。我們可以對比斯威夫特在《書籍之戰》中的修辭。他首先用狗對獵物的争奪來諷刺崇今派的霍布斯,随後又講了一個關于蜜蜂和蜘蛛的寓言。[16]他用蜜蜂比喻古人,蜘蛛比喻今人。兩相對比就會發現,巴拉德确實在以修辭來對比古今兩種人類的靈魂品質。

警察放棄封鎖後,成千的人們來到海灘,至少有二百人站在或坐在巨人身上,這裡有出現了對侏儒的惡劣修辭。下午警察返回并清理出一條路帶來了一批大學裡來的解剖專家和海洋生物學家。當警察要幫助他們爬上手掌時,專家們拒絕了。當人們再次返回海岸,人群再一次爬上巨人,這裡的修辭是,像一群海鷗圍在巨大的魚的身體上。警察和學者在這次事件中出現又消失了,仿佛走了一個過場。這似乎表示,國家機關和學者都沒有保護巨人的意識,結果就是放任衆人湧來,任由侏儒在巨人身上踐踏和破壞。這一幕仿佛在說,國家如果輕視教化并對民衆放任自流,結果就是對偉大的遺忘,這導緻我們自己的心靈貧瘠和狂妄自大。

侏儒異常喧嘩,并在已死的巨人身體上攀爬,明顯是侏儒而非巨人看上去具有活力。而叙述者稱,巨人對他而言仍然活着,并且比那些觀看他的侏儒更有生命力。這種生命力顯然另有所指。如果将巨人與侏儒看作古今心性的隐喻,所謂生命力指的應該就是經典和永恒價值。叙述者之後說,爬上巨人的時候巨人已經開始向時間系統投降,他就要面臨腐爛了。正是這種不休不止的質變,這種可見的死亡中蘊含的生機,給予了叙述者踏上巨人的勇氣。不論是巨人還是侏儒,都要最終向時間系統投降。這裡至少有兩層意味。首先,巨人所代表的經典與高貴雖然比今人更能經受時間的考驗,但巨人不能阻止淺薄的今人遺忘巨人存在的事實,也無法保證今人不對經典加以誤解或篡改。其次,這意味着巨人并非神,而是有限度的生命體。如果連巨人都有肉身的局限性,侏儒又怎能狂妄自大呢?叙述者稱,巨人身體受到的侮辱讓他顯得更高有人性,同時也更顯脆弱。這種脆弱導緻受壓抑的惡意洪流傾瀉而出,煽動它身邊的微笑生物毀噬這一龐然大物。這是在對侏儒随後對巨人進一步的拆分和篡改的諷刺。影片中出現了侏儒在巨人身上塗鴉的,但沒有展示納粹的“萬”字标志。原著則展現這一點,似乎身上的塗鴉是巴拉德對納粹的批判,巴拉德一定明白,納粹之惡很大程度就是現代性之惡。納粹标志似乎暗示,二戰和今人的罪惡是來自對古人篡改和遺忘而導緻的惡果。随着巨人頭部被砍掉,身份變得越加模糊。人們也不在對巨人感興趣了。警察和學者之前做出的決定是錯誤的,學者的本職應該是确認巨人的價值,并依靠警察的力量保護巨人,作為人類永久性的記憶。

巨人再次出現時變成了碎片的形式。這意味着人們對經典的斷章取義,也像極了後現代對古典傳統的解構。更嚴重的是,人們已經忘記了巨人,哪怕看着巨人的碎片也固執地認為是鲸魚的部件。侏儒解構了巨人的遺産,并将巨人遺忘了,“上帝已死”,他們心中已經裝不下崇高和偉大。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結尾對原著的改編:叙述者說巨人還活着,收集自己的各種碎片,返回海洋。這就像是暗示,巨人對侏儒的表現非常失望,他收走了自己的思想,并失望地離我們而去。

如果“巨人與侏儒”的意象在巴拉德和斯威夫特的作品中象征着相似的東西,用布魯姆解讀《格列佛遊記》的話來點評《溺水的巨人》作為本篇結尾就同樣合适:“‘我們都是矮子,但是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謙卑的姿态,表達了太多的自我滿足。巨人是那麼容易讓我們爬上去的嗎?巨人的功能就是把侏儒抗在他們的肩膀嗎?或許他們曾經是親切和藹的,但是現在他們卻把我們摔在了地下,偷偷走了。隻留給我們一個視界更寬一些的幻覺。毫無理由地假設我們和偉大者的親密關系,很快就會使年輕一代人否認有什麼巨人,并斷定這整個說法不過是一個謊言,是由教師們編造來擡高自己的。我想,巨人會鄙視這小小的喜劇和玩笑。”[17]

[1] Jannick Storm, ”An Interview with J.G.Ballard”, Speculation,No.21,February 1969,pp4-8. Interview recorded at Shepperton, July5, 1968

[2] 摩考克對“内層空間”的描述,參邁克爾·斯萬維克,王欣譯,《“新浪潮”掠影》,《科幻世界》,科幻世界雜志社,2018年7月,第41頁

[3] Robert Louit, “Crash & Learn”,No.9, November 1975,pp2.1974 interview with Robert Louit.

[4] James Naughtie, “Up a kind of sociological Amazon”:J.G Ballard on Miracles of Life, 2008,

[5] J.G.ballard, The Drowned Giant, The Best Short Stories of J.G.Ballard, 1978,P234

[6] Ibid. P234

[7] Ibid. P237

[8] Ibid. P234-235

[9] Ibid. P240

[10] Ibid. P241

[11] Ibid. P241

[12] Ibid. P242-243

[13] Extreme Metaphors:Selected Interviews with J.G.Ballard, 1967-2008, Simon Sellars, Introduction:A Launchpad for Other Explorations

[14] 劉小楓,《斯威夫特與古今之争——為新文化運動100周年而作》,江漢論壇,2015年,第72頁。

[15] J.G.ballard, The Drowned Giant, The Best Short Stories of J.G.Ballard, 1978,P235-236

[16] 斯威夫特著,李長春譯,書籍之戰,《圖書館裡的古今之戰》,北京:華夏出版社,179頁以下

[17] 布魯姆著,秦露等譯,《巨人與侏儒——布魯姆文集》,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編者的話,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