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红猪和吉娜到底谁先爱上谁大概很难考证了，哪怕剧中特地闪回他们少年怦然心动那瞬间，也没法子具体做确认。但他们的感情无疑是双箭头，远早于故事开端的1929年，并在动荡时局中饱受磨砺，逐渐盘成坚韧而不可断绝的绳索，一头扎牢灵魂，一头荡进时间。吉娜的深情借卡吉士之口大方宣布，人人都晓得，人人都动容，红猪却始终沉默，这大概也是造成美女倒贴浪子假象的缘由。但……红猪不是浪子啊，他爱吉娜，不比吉娜爱他少，片中无数细节已从不同层面说明一切。开场红猪在秘密基地，听着吉娜唱的歌曲入睡；夜晚去酒店拜访，白天却裹足不前，十年如一年地为她提供有分寸的陪伴；被卡吉士击落失联，吉娜是他逃离荒岛拨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通电话；当然最动人要属他得到威力加强版真红之翼，飞回亚德里亚海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入酒店上空，表演了一场得瑟到讨打的空中芭蕾。他迫不及待想和吉娜分享内心深处的快乐，一如叼着玩具来回翻滚的狗子，一如多年前迎着夏日青阳飞翔的少年。

假如接受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再来看两人各自的人生轨迹，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却不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了：二十年来一直守身如玉的……不是吉娜，而是红猪啊。不是女人结婚了三次还忘不了那个男人，而是忘不了男人的同时还结婚了三次。又或者说，男人忘不了女人一直单身，但女人忘不了男人却一直在结婚……我怎能不为宫崎骏的胸襟拍案叫绝！有故事的女人就是比一张白纸迷人！直面疮痍却依然坚持自我，保留充沛爱人能力的生命最动人！最妙的是以这个设定的叛逆，确实和大和抚子不相兼容，比如《起风了》的女主菜穗子，但置诸优雅爽朗、风流不羁的意大利女人，却又如此理顺成章水到渠成。青少年时期的吉娜，性格里也许带一点大仲马尖刻的调侃：“意大利女人从不曾忠于她们的丈夫（婚姻），只忠于她们的情人（爱情）。”又似乎有一些小黄蓉天真的冷酷：“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然后便迅速封缄于不义之战所带来的无可挽回的陨落，和哀毁骨立的伤痛里。那些好人……都死了。她也长大了。所有青春可能的赌气和稚气都逐渐熔铸成一种更广袤的东西：我爱你，如果你因为害怕不能带给我幸福而闪躲回避，那么，我也不想关闭我幸福的大门，断绝我寻求幸福的可能。至于是旧日的鲜花一直绽放到死亡来临，还是新埋的种子在未来某天发芽，我都甘之如饴，即有领受的勇气，也有承担的力气。这样的吉娜，说着“相比起你的国家，这里的人生更加复杂，想谈恋爱的话随时奉陪，但好莱坞你就一个人去好了，小男孩”，一边等待一边结婚，一边调情一边深情的吉娜，简直是我看过的关于成熟女人的爱情叙事里，最温柔多情，却又生生不息的健壮表达。事实上，以故事里吉娜表现出来的坚韧和圆融，是不大可能将自己的婚姻完全当成某种工具的，她对她的前任们未必没有感情，否则也不会说“等了三年，眼泪都流干了”，假如某任丈夫活久一点，也未必不会因为两个人用心的经营变得日渐圆满。也就是说，本片开始，之所以是吉娜先迈出打破两人关系僵局的那一步，不是因为她“倒贴”，而是因为“好人都死了”而红猪还活着，并且一直以“我爱你，但与你无关”的执拗陪在她身边，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阅尽千帆的大姐姐经历太多生离死别，她累了，但依旧果决。

说完吉娜再来说菲尔。认为十七岁少女爱上红猪的，大抵忽略或者低估了这些背景：菲尔的爸爸和红猪是战友，他救过她父亲的命，甚至有评论推测菲尔的父亲就丧生在红猪讲述的那场战役里（这个我存疑），并且常常作为少女床边故事的素材被爷爷提及。当这样的红猪出现在素未蒙面的菲尔面前时，少女那清澈的大眼睛里扑闪着的，是幻想里的英雄突然跳出话本，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的惊喜啊！和小时候崇拜的大英雄一起冒险（更不用说红猪在一定程度补偿了她缺失的父亲位），哪个小朋友能拒绝这样的诱惑！所以她在红猪面前特别“放纵”，一言不合就脱衣服游泳，一言不合就往身上蹦，却很难从中品出情欲的成分，因为其中既没有小鹿乱撞的羞涩，也没有故意招摇的风情。比如红猪见到吉娜，菲尔可没有一丝嫉妒，反而一脸兴奋开始吃瓜：“是亚德里亚酒店的吉娜夫人吗？爷爷说过，亚德里亚海的飞行员都爱吉娜夫人。呐，吉娜夫人是个怎样的人，波鲁克也爱着她吗？”直接把红猪闹了个大红脸。她对红猪的亲昵，至少有一半都是对着偶像身上叠加的父亲幻影，发出童年迟到的撒娇而已……当然，剩下那一半，少女的确也萌发了淡淡的恋慕，那是经过相处，发现儿时偶像不仅没有光环褪色，反而比想象更加真金白银的喜悦。菲尔如同苏菲，透过红猪臃肿的皮囊直视了他灵魂的美，而由崇拜发端的迷恋倒也属于点燃爱情的柴薪。但一来，少女时期的迷恋距离真正的爱意还有很远距离，二来嘛……这种稚嫩的感情大部分会随着成长烟消云散，成为本人的美好回忆甚至黑历史，相反情况不外乎有二，要么环境特殊，下位者接触不到更广阔的世界，要么人品卑劣，上位者纵容甚至诱导情感变质。这两点作品都做了细致处理。面对孩子懵懂的喜欢，大人们都很体面，点到为止但斩断暧昧，而旧时代最后的冒险尽头，宫崎骏直接将无垠的未来整个打包，等待勇敢的少女去拆封了——还能如何呢？

反过来看，菲尔对红猪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是无关爱情的救赎。只有菲尔才能救赎红猪，别人都不行，哪怕吉娜，诅咒不是源自爱情，他与吉娜的爱情一直历久常新，红猪的诅咒源于他对将美好世界蹂躏至此的人类包括自己，发出不配活着的终极判决。人未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那么要破除诅咒，也必须破镜重圆，落花返枝，重建他与人类正向的连接。菲尔正直、勇敢、热情、善良，灵魂犹如水晶般无暇，且和他拥有极相似的梦想，将自由翱翔当成一辈子的向往。说着“世上没有比飞艇飞行员更叫人喜欢的了，因为他们的心被大海和天空洗涤过”的菲尔可不是光停留在嘴皮子上，她是真正脚踏实地，选择朝成为卓越的飞机设计师的道路奋力前行。对红猪而言，菲尔不仅能代表世间的美好，也能看到从前的自己，因此他才说：“看到你，我觉得人类也没那么差劲。”但……到这里还不够。“没那么差劲”的代表何止菲尔，吉娜难道差劲？空贼难道差劲？在工坊里辛勤劳作的女工们难道差劲？萧条时代挣扎生存的“鼹鼠”们难道差劲？甚至大言不惭追名逐利的卡吉士，也不是顶顶差劲的。别忘了还有开头那一群活蹦乱跳的，可爱到极点的小蒲公英，还有什么能比她们更能代表人类罪孽里的无辜，纯黑画布里的白点儿呢？这一切都足够美好，但与红猪无关。既褪人身，不闻人情。所以在他不当人之后，真正能对他形成意义祛除咒言的，只有具备一切条件，和他重新建立起特殊连接的崭新灵魂。菲儿说：“我相信你，波鲁克。”多少个清晨日暮，多少场午夜梦回，这句话都如同地狱的烙铁，将红猪的灵魂反复炮制，让他于无声、无告、无望的坠落中，发出永恒的哀鸣。方才并肩携手，转头生死相逢。政治犹可跳反，人心怎堪播弄？那些与他勠力同心的战友，每一个对他说出“我相信你”，并将性命托付给他的好人，无一得活。云海平原上高悬的银河，越浩瀚，越凄凉，越璀璨，越哀默。而其中有一颗星星，就是菲尔的父亲。这双空空如也的手，多年前没能握住孩子的父亲，那么多年以后，面对同样交付的信任，他能握住父亲的孩子吗？“相信？我最恨的就是这句话，不过菲儿你来说还行。”两只手握在一起，契约成立。因此，正如友人所说，这不是中年男人拯救小女孩的，英雄救美的烂俗变体，而是名为希望的小女孩拯救被放逐到世界尽头的中年男人的反套路叙事（中年男人和小女孩双向救赎的故事车载斗量，但小女孩于前者无所求，单向拯救前者的文本我的确只读到这一个）。前者是意淫，而后者……我以为能称得上治愈。综上所述，红猪、吉娜和菲尔并不是美女前仆后继，猪头三左右逢源的三角恋，而是以爱情、正义和希望为支点，搭建起来的等边三角形。

最后说几句红猪（长话短说吧，我不行了）。通过上面的讲述能看到，作为三角结构其中的两角，吉娜和菲儿都是极其强悍，能构成动画史，至少是宫崎骏作品链原型级别的存在，这意味着红猪要是做不出同等高度的生命力场，三角形就会直接垮掉。宫崎骏做到了，正是通过如今被万般诋毁的红猪形象。诚然，“红猪”的双重影射里至少有一重对应着“人到中年，就会变猪”的痴肥，但看完全片更加深深镌刻入观众记忆的，难道不应该是第二重“要我做法西斯，我宁可做猪”影射里的孤勇么？说这部动画是“作者电影”是有道理的，大概只有宫崎骏，会把一个卡夫卡《变形记》般的现代性素材，裁剪回“吾道穷，亦无悔”式的古典悲歌罢。变成红猪之前，马可本就是战争英雄，但变成红猪不仅不是英雄的堕落，反而成为人类的升级——在我人性的法庭里，我单方面判处法西斯称王称霸的国度败诉，如果你告诉我错了，那我就从支持你正确的盛宴里退离！红猪不是异化，因为异化往往意味着自我从属的失控，这是一次意志鲜明的，贯通神魂的割席。割席人心贪婪，索求无度，割席自相鱼肉，杀戮无已。这张肥头大耳的猪脸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战士哪怕道路中断，亦不曾停止战斗的功勋，难道不比他做人的英挺更令人生敬？他配得上吉娜，也值得被救赎，真正的英雄，绝非浑身的金甲和脚踏的祥云，而是怀真抱素，深陷世人皆欲杀的险恶与孤独，依然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