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電影院時溫風如煮,周身如鹵,心情卻很愉快,所有擔憂都随着觀閱風流雲散了。我覺得第二部完全可以去更廣闊的天地打一打,當然,和國際頂級大前輩如《千與千尋》《幽靈公主》相比,貓貓在思想深度、多義性兼容、标志性意象建塑、人物做灰等方面還有欠缺,但它清逸翛然的氣質别無分号,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裡又一騎絕塵,長闆極長而短闆不短,國内沒什麼對手卻也是事實。更重要的,它是我看過唯一一部能用原汁原味的中式内核吞吐其餘,審美越過元素縫合直抵融會貫通品級的作品,即便再多捏他戲仿、惡搞緻敬(從火影到漫威),都不再影響其古韻今風的生意流轉,這一點,别說商業動畫電影,就連真人制作也是罕有其匹。面對這樣一部半步巅峰的進階之作,本打算如打破亘古的青蛙般“噗通”一聲跳進隽永心靈、克制筆法揉成的池子裡狂撸毛茸茸的,卻刷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批評。啥,反派拉胯,政治博弈胡編亂造?等、等等!怎麼還有罵文戲薄弱的(扯出鵝叫)!嗨呀豈有此理,咱今天就說這個了(叉腰)!!
前作以風息奪回家園為主線,将妖精的生存危機收束于環保主題,自可由小見大,窺斑見豹,但本作野心更盛,将主題定位于妖精群體視角下的戰争與和平,人物既繁,牽涉複龐,這就意味着上層博弈和宏大叙事成為必須。畢竟,要講好講透反戰,就必須把什麼是戰争講清楚,要講清楚什麼是戰争,又必須把處于戰争上遊的政治講明白,否則,光一個小朋友站在曠野裡天真的呼喊“我要站在對的那邊!”可沒有什麼力量呢。
這裡首先需要注意,羅小黑世界是全架空,并未遵循宋元明清的曆史進程,會館作為三神十五仙豪華陣容攢起來的老牌勢力,早在近古就先于國家存在,隻不過越進入工業社會,就越表現出文明依附性而已。不管“三家分若木”的人類政權有幾多現實借鑒或影射,妖精行為的底層邏輯都和掙紮于國家機器夾縫中,偶爾搞事始終求生的邊緣群體不同。雨笛說:“現在的會館更像是人類世界裡的一個勢力,一個強大的國家”,人類外交官則言道:“他們可能是所有強國裡最講理的”,即是從妖精和人類兩方面承認這個事實。會館幾大長老,共存派的總館長、西木子也好,主戰派的靈遙、池年也罷,哪怕表現出極大随意性,一言不發揚長而去的靜一,都須得将他們當作政治人物而非黑社會頭子,才能正确理解他們的路線之争,也才能接納靈遙全盤計劃的合理性(無限和哪吒雖然一個堅守基層,一個逸出體制,不算正兒八經的高層或在編,卻也深谙政治實體的運作規則,可不是什麼直來直去的鐵憨憨哦)。
我覺得本作處理得極好的,不是靈遙炮制了妖精的生存危機,而是生存危機炮制了靈遙。此危機客觀存在,由種族與種族之間的領地碰撞、資源争奪、人口競賽乃至生産力分叉盤根錯雜,最終彙聚成沛莫能禦的曆史洪流,不依任何個體意志而轉移,最終導向了真而又真,近而又近的戰争危機。用一句時髦的話形容,那就是妖精的領地看來興旺,卻在人類發展出蓬勃的科技道路之後,又一次悄然來到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路口。池年所謂“等到人類主動釋放善意的時候,妖精們恐怕都在動物園裡了”絕非危言聳聽。在這種情況下,專治百年計的政治領袖先“動”起來,定廟谟于前,謀長策于後,因勢導利,相時而變,簡直是應有之義。而羅小黑世界裡的政治人物,大多擁有成熟穩健的政治觀點,圓熟老練的政治手段,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狂人或獨裁者,哪怕其中最激進的靈遙(池年更不用說,不管嘴上怎麼放狠話,行動從來就沒有逾矩過)。他很理智,當然也很冷血,但他現階段的政治訴求——将未來必然滅族之戰争引爆于優勢在我的當下,并提前占領正義性的道德高地,在政治領域隻能算常規操作。把他簡單粗暴地歸結于妖精至上主義者,亦或更low更利欲熏心的無風起浪的權欲陰謀家,一起手就是錯了。
當我們了解靈遙的訴求,再來看他的布局就會發現,他的目的其實在故事開始,流石會館全滅,三個國家接受若木的時候就已基本達成——分裂的種子已經種下,會館的高地已經占領,主動權到手,剩下的每多做到一分都是血賺。所以他當然會去殺鹿野而不去圍觀攻打基地啊!圍觀基地阻止無限有什麼意義嗎?加他一個就打得赢?而如果他殺死鹿野(小黑也行),即便無限完成了武力威懾平息事态,也不得不離開會館。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這就是所謂陽謀。包括送若木也是。接收若木的三個國家難道都是狼子野心的好戰分子麼?未必,但當靈遙将若木雙手奉上,他們就已經失去了選擇。
從會館最終收回的若木少一塊而又無法追蹤可以看出,“三家分若木”的痕迹是他故意顯露的,他并不真想把能對付妖精的武器留在人類手上,也需要在一次又一次回收的沖突中加深雙方的不信任感甚至恐懼。從哪吒拍大腿笑雲“我就說她不可能呆得住”可以看出,召喚無限的同時召喚鹿野也是故意的,他巧妙将“追靈第一人”從執行者隊伍中剝離,并置于私下查案的孤立态,才方便通過圍殺鹿野劍指無限——對,無限也是目的,但嫁禍隻是障眼法,他從一開始就曉得,嫁禍根本行不通。行不通也不是因為,或者說不僅僅因為無限幾百年積攢的人品,雨笛那句“你不會真把他當執行者看吧?”才是根本。所以到最後小黑橫空攪局,截殺失敗,他沒有多做掙紮,很幹脆就舉白旗投降了。因為“我會在冰雲城好好反省”的結局,大概一開始也在他計算之内。既然他所争的,是百年之計,他所行的,也不會是恐怖煮議。
綜合上述我們可以看到,若木事件從突發到結束,每一個環節都經過靈遙精心設計,他首先将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再做後續延伸,每一個環節都彈性容納了複數可能。赢,有赢的暴利,輸,有輸的好處,到最後全身而退,繼續雌伏,怎麼不算算無遺策!雨笛明知他的想法,卻也無可奈何,隻能跟随他的節拍起舞。這樣的反派塑造,确實還缺一味像空城計、草船借箭那樣天外飛仙的炸場腦洞,但用基于現實的政治邏輯,推演出足夠有說服力的博弈角力,既不故弄玄虛,也不紙上談兵,已經足夠讓人喝彩了。笑眯眯的老壞蛋确實用正常人可以觸及的智慧(而非多智近妖的神算)carry住了全場。
這裡又可以引出我特别喜歡的第二個點,亦即羅小黑世界裡的每個人物,都擁有符合其年齡階段的智慧,以及與身份相匹配的認知,做到這一點非常不容易。比如我們看小黑跟着師姐跑前跑後,就會發現貓貓也是很聰明的,馬拉松(bushi)比不過立刻便想辦法往師姐身邊塞嘿咻,還能很迅速地根據已有信息推答案,因此不必特意講明,他就知道“能這樣陷害師父的,一定是會館裡的人”,也能在空難之後馬上反應過來師姐把客機當誘餌使了,但囿于年齡,他隻能事後分析,不能基于預判主動做局。鹿野比小黑強。鹿野既有單槍匹馬孤軍深入的堅毅,也有以少勝多勇冠三軍的武力,還有抽絲剝繭請君入甕的智商,甩脫甲乙不過牛刀小試,引蛇出洞才顯出本領。正由于鹿野積極介入長空一擊,靈遙的收獲才被抑制到最低。比起政治影響更加複雜且深遠的無限線,鹿野這邊才真正令他嘗到失敗的滋味。但這樣出類拔萃的師姐,清楚認識到“現在已經是戰争狀态了”,必須采取行動,哪怕有所犧牲,卻依然認為隻要抓出背後主謀,就可以将潑天危機消弭于無形,這是她作為中層執行者的認知局限,靈遙及會館高層的視域,又比她高得多。
除了處于不同年齡不同地位的,人物心智和識見的縱向分層,還有關于電車難題三套不同答案的橫向比較。當“究竟該不該犧牲少數人來拯救多數人”這個思想沙盤射入現實,靈遙用政治家的冷酷做出的回答是:應該。他毫不猶豫地做了,流石會館就是最初的祭品,而他作為最終BOSS,身份設置就決定了他的答案将被整個羅小黑世界有道德,有良知的人摒棄。鹿野的回答則是,犧牲少數人,不可以,但倘若隻是冒着犧牲少數人的風險,哪怕風險極高,也值得一試。這兩套回答比較明顯,可能不會有太多人察覺到的,是無限也曾面臨同樣的困局,而他的做法和鹿野一緻。因此他才和哪吒做了一出好戲,用傳送門那邊孤懸在外的執行者性命相威脅,逼迫池年改變主意。隻是到他這裡,非人實力保障結果,風險被降到極低,近乎不存在而已。
由此可見,靈遙的答案是要不得的,無限的答案是做不到的,我們普通人會面對的抉擇困境,隻有鹿野這一種。這也是為什麼和承載主題的貓貓天真的信念産生碰撞的,不是靈遙而是鹿野。行文至此,我們了解了鹿野的全部,靈遙的全部,了解無限,了解池年,了解哪吒,了解甲乙,了解西木子,了解鸠老,了解潘靖,了解若水、空空、洛、皆逆荒、大松……了解這一整個缤紛絢爛而又溫柔多情的世界,了解溫柔多情世界底下的殘酷、悲哀、憎恨和喪痛,才能懂得小黑那句脆生生的“站在對的那邊”,蘊藏着何等的孤烈。
那這裡其實還有一個蠻微妙的點。一般而言,應該鹿野先說“我會站在妖精這邊”,再讓小黑說,純真至善的孩童對成年人釋放了一個瞳孔地震,铿锵有力升華結尾。但主創團隊放棄了這個常規打法。他們調換順序,任由“站在對的那邊”和“站在妖精這邊”鼎足而并,頗有點存而不論那意思。這固然契合羅小黑“你可以有自己的答案”的開放性世界觀,但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當然,本作有承上啟下性質,貓貓純真的堅持或許會在下一部經受更多考驗,從而長出更強韌的心靈根須也說不定罷!而羅小黑系列尤為擅長的淡中帶笑的日常性,也在此找到了美學建構以外的用武之地:這些流光溢彩又趣味盎然的日常,寓寄着人類全部的喜怒哀樂,既是我們熱愛生活的意義,也是我們捍衛和平的目的。從無功利性走到現實主義,何嘗不是一種反其道而行之!“戰争與和平”這個碩大無朋的沉重内核,經由一步一頓,一層一折反複皴染到現在,終于擁有了和主題相匹配的深度和廣度。
至于文戲薄弱……文戲……文……薄……文………………………………
反正我寫不動了!!就這樣罷QAQ 何況上文不少成分也屬于文戲呢!
貓貓就是國産動畫大電影裡最能打的!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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