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意到《野马分鬃》的英译《striding into the wind》,直译迎风而行。stride突出一个幅度,至少是一个跨越的感觉,更接近电影前半部分的气质,急躁、犹疑、但冲劲十足。野马分鬃是个太极招式,太极很慢,模仿的是野马奔驰,鬃毛左右分披,中国人讲中庸,调和折中,以慢显快是很妙的说法,在导演魏书均的语境里,青春也不过是虚晃一招,快用来形容慢,慢则用来钳制快。

《野马分鬃》是青年导演魏书均的第一部长片,讲述了一个录音系学生左坤毕业前夕的颠簸。导演通过一辆二手的吉普车,外化了左坤青春后半段的困境。吉普千疮百孔,任何补修也无济于事,但破旧藏不住野性,左坤购买这辆吉普也源自车主的一段视频,曾经是越野e族的利器,在草原上驰骋、追马、飘移、可以说,左坤选择这辆吉普是看到了这辆汽车承载野性的可能,吉普成为了电影中的符号,同时左坤也从吉普中看到了自己。左坤寄希望于吉普来逃离日常,但日常其实就是实时更新的排放标准,旧野性无法适用城市指标,迟早面临淘汰,左坤难以接受这种变化,向往草原,于是在城市里横冲直撞,找寻出路。但青春也是这样的描述,囿于过去,但没有办法,最终也要冲撞出去。

...

关于青春,侯孝贤在《风柜来的人》里面也刻画了几个从风柜乡下到高雄闯荡的年轻人形象,但是相反的是,风柜的年轻人渴求在城市立足,主动接受城市的规则,能留在城市是个了不得的事情,《恋恋风尘》也是这样,阿远的青春也停留在台北的小作坊里,最后随着“查无此人”的信件消逝在金门的军营。风柜的年轻人和阿远的青春很重,每一步的后面都是时代的印记,且无退路,身不由己构成了那个时候青春的张力,于是风柜的年轻人捕捉到青春易逝的时候高喊,做兵大甩卖,三卷五十块,青春的结局总是无疾而终,在《悲情城市》里面宽美是这样自述的,我们也想过要逃,不过,再逃也无路可走。

...

左坤的青春很轻,轻到放到大环境里只是小小的生活碎片,是左坤絮叨的过往自序。侯孝贤的深刻在于直面了青春的复杂性,关乎时代、个体,还有青年本身。侯孝贤讲青春讲的云淡风轻,不疾不徐,颇有中医诊脉的从容,但这是饱经风霜者对过往的尊重,魏书均急躁,在三十岁左右就开始定义青春,情节铺的很满,电影很快,为难的是观众。但魏书均又足够准确,和侯孝贤相同的是,魏书均也认为青春是个消耗品,而这种消耗被具化在一辆吉普的支离破碎上。

《野马分鬃》中有个很棒的长镜头,故事接近尾声,剧组一行人去草原赶拍最后一场戏,酒足饭饱围着假篝火舞蹈,音乐是民族的曲调现代的技巧,朋友分发滞销专辑,左坤接到电话处理家事,导演和摄影师谈论审美,重复克制,然后暧昧被女演员拒绝,村长对导演说,虽然不是草原,但有草原精神,导演追问再民族特色一点的东西,收尾在左坤走出蒙古包,独自前行,远离吵闹。这个长镜头是电影的筋腱,荒诞且悲剧。魏书均可贵的地方也在于此,他擅长利用一个调度来整合电影散漫的片段,通过群像来临摹私人。导演让人相信他的审美,但错过了最后的拍摄,滞销的专辑最后成为金曲,女演员是孩子的妈妈,再暧昧的情感也要计算一天还是两天的工钱,最民族特色的东西在蒙古包深处,支支吾吾上不得台面。虚假、欺骗、吵闹、克制、家庭、暧昧、情欲、算计、构成了《野马分鬃》的青春色盘,但魏书均接着用一个黑暗中的开灯接上了这些荒诞,吉普的意义不言而喻,这是左坤的明灯。

...

王小帅在《十七岁的单车》里描绘了一个乡下孩子在城市遭受恶意,面对苦难的小贵,杨德昌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把小四的青春放置时代背景下解刨,结局都是悲剧性的,小贵和小四都企图用暴力来挣扎,来抗拒外部的压力。左坤不同,左坤的青春历程相当自我,外部环境对左坤的推动远远不及自我的挣扎,左坤纠结、自大、敏感、冲动,影片的开头就呈现出一个不太讨喜的人物形象,不服管教,用车桩发泄。影片的驾校,圆盘的中心是办公室,上面是一个颠倒的汽车,颠倒,大概就是魏书均对左坤精神世界的清晰描绘,影片的最后,只能从后窗遥看左坤,左坤逐渐模糊,从颠倒到模糊,这是左坤经历的完整的青春史,青春史,也是精神史。

魏书均在书写左坤的青春史的时候,通过左坤身边朋友、家人的刻画,尝试完成左坤的精神谱系。学中文的女朋友芝芝,副业是做礼仪小姐,在开头的一个长镜头里,魏书均将两人安排在上行下行的电梯里,透过玻璃,观众能窥探到两人的对话,“你什么时候下班。”“我不知道。”,对话无奈僵硬,接着芝芝下行,下面有她的工作,左坤上升,上面有什么,观众看不到,就像芝芝父亲对左坤的评价,人不能像浮萍。爱情在影片中是个楔子,落地与轻浮构成了左坤的分岔口,可是日常并不像驾校的圆盘,可以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左坤选择其一,其二必然受到影响。左坤选择了吉普,尔后的举措都成了对车的维护,吉普对左坤具有多重意义,出逃工具、图腾、用来对抗大学教育体制和家庭环境(父母都在体制内),左坤抗拒体制,但在看守所又得益于体制,从看守所的窗子里,左坤看到整齐划一的野马分鬃,野性被钳制,化成一个招式,用来规训犯人,这种高墙内的二元对立,也最终使得左坤的轮廓模糊不清。

...

《野马分鬃》里面的几个中年人,左坤的大学专业课老师、一百首歌一百首诗的业余歌手、父亲、母亲,左坤嘲讽老师,在课堂上质询老师几年没有拿过录音杆,戏谑的把地球人专辑当成飞盘扔到铁轨上,左坤不服从这样的中年,越抗拒越需要出走草原,左坤又是矛盾的,他需要歌手的工资,需要乞求老师不再重修,也需要自己母亲的卷子。童童是左坤唯一的朋友,一起逃课,一起接活,一起扔光盘,童童懒散、懦弱,犹豫,和左坤的的冲劲恰好相反,但童童是左坤的侧面,

是另一种左坤的外化。左坤和童童的青年很大程度充斥着对往后日子的不确定,稳定是中年的需求,他对未来的理解不关乎其余人,只关乎自己是否接受,《大象席地而坐》中满洲里的大象是虚无的,是无意义本身,左坤也在追求这样的东西,只需要自己乐意,草原就是左坤的大象。

电影中有一个这样的桥段,左坤不理解他所在剧组的导演不拍马的话,观众怎么知道马死了,导演语焉不详,也无法解释,无解抻着左坤,是生活的常态,鱼龙混杂的文艺片剧组,拍一个不知所云的草原故事,最后的场景也并非真正草原,这样也无法解释,文艺虚伪的日常和学校僵硬的日常合力,一起挤压左坤的空间,左坤去无可去,只能和童童冒险出走,被截在半路。

...

魏书均在采访中提到过一点,“失去都是会疼的。比如情感关系的失去,比如对于一些由于自己的莽撞,或者说几乎无知的做法对别人的伤害,意识到这些,会比以前有所收敛,会成熟一点。”左坤不完全是魏书均个人的化身,魏书均谈到的东西都很细微,但左坤失去的是再次出走的可能,所以在影片的最后,左坤在出租车上听到之前自己鄙夷的单曲《地球人》播放量超过两亿的时候,他露出微笑,面对荒诞,最后还是要接受。左坤青春也停留在《地球人》的尾奏中,完成了对左坤青春史的书写,其实也是导演对某一部分自己的书写。

《地球人》有这样一段歌词,“我祈求上天,祈求上天给我一双翅膀。”结尾接上的是野马奔腾的空镜头,野马奔驰被抽帧播放,快与慢结合在一起,音乐是巴赫的《圣歌》,塔可夫斯基在《飞向索拉里斯》中也用过,最后的空镜头更像是魏书均和左坤一起完成的仪式,一种期许。

...

侯孝贤在一次采访中谈到,“现在的新导演,他们从小就看很多电影,所以一拍电影就迷失在电影里,变成拍“电影里的电影。”,确切的生活和感受反而知道的不是太多,不太清楚自己的位置,其实也不全是位置的问题,就是不够强悍,随时会在形式上收到影像传统影响。”

有一篇评论提到《野马分鬃》离电影太近,离电影观众太远,我认可这样的说法。但魏书均电影中的表达是真诚的,他相信左坤,也相信自己,所以也相信左坤相信自己面对的生活和感受。侯导最后也有补充,“要是足够强悍,相信什么就拍什么。”

野马奔腾,吉普落定,魏书均迎风而行。

作者| 北海的梵高

原文首发于公众号| 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