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

死亡是最本己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真正理解“人终有一死”,不是让人消极,而是让人清醒意识到生命的有限和独一无二。这会促使此在不再拖延,严肃地为自己的生命做主,筹划并承担起自己存在的责任。
——马丁·海德格尔


在马丁·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中,“向死而在”(Being-towards-death)并非一个消极的终点预告,而是一个关于生命如何获得其严肃性、独特性与真实性的核心命题。他认为,死亡是“此在”(人的存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无可逾越的、确知却又不确定的可能性。真正直面死亡,不是沉溺于虚无,而是从日常的沉沦与非本真状态中惊醒,从而承担起自身存在的责任,筹划并活出独一无二的生命。

台湾导演黄天仁执导、陈妍希与周柯宇主演的都市情感剧《狙击蝴蝶》,剧中人物正是通过遭遇并穿越生命中象征性的“死亡”,才得以挣脱枷锁,实现从“非本真”到“本真”存在的蜕变,从而完成了一场关于爱与存在的双重救赎。

海德格尔指出,常人往往沉沦于日常的闲谈、好奇与模棱两可之中,逃避对自身有限性的思考,这是一种“非本真”的存在状态。《狙击蝴蝶》的开端,便是这种非本真状态的集中展演。女主角岑矜(陈妍希饰)看似拥有都市精英的光鲜生活,实则被困在一段早已死亡的婚姻里。丈夫的背叛,不仅是情感的伤害,更是她既有生活规划、身份认同和世界观的全面崩塌。这种崩塌,正是一种象征性的“死亡”——婚姻关系的终结、过往信任的毁灭以及对未来期待的幻灭。与此同时,山村少年李雾(周柯宇饰)则遭遇了更为具象的生存性“死亡”:至亲离世,求学之路被贫困与亲族的短视强行中断,他被抛入一个毫无希望的灰色现实,如同生命在绽放前夕被迫凋零。

然而,正是这种无可逃避的“死亡”迫近感,打破了他们习以为常的“日常性”。海德格尔认为,死亡作为一种“悬临”的可能性,具有将个体从“常人”状态中震醒的力量。对于岑矜而言,婚姻的死亡迫使她不能再依赖“妻子”这个社会性身份来定义自己;对于李雾,求学生涯的戛然而止,迫使他必须为自己的人生发出绝望的呼救。两人不约而同地被抛入了“边缘状态”,原有的生活筹划失效,这正是海德格尔笔下“向死而在”的起点——在“无”的背景下,重新追问“有”的意义。


海德格尔强调,“向死而在”的启示在于,认识到生命的有限性后,人必须为自己的存在负责,进行“筹划”,做出决断,活出“最本己”的可能性。《狙击蝴蝶》的动人之处,正在于细腻刻画了两位主角如何从“被抛”的绝境中,主动进行生命筹划的过程。

遭遇背叛后,岑矜没有沉溺于受害者的情绪,而是展现出一种清醒的“筹划”能力。剧中,她冷静取证、咨询律师,果断终结有毒的关系。这一系列行动,是她夺回生命自主权的开始。更具哲学意味的是她救助李雾的决定。这并非简单的慈善,而是在自身价值废墟上的一次主动重建。当她驱车前往山村,用三万元“买下”李雾的未来时,她不仅是在拯救一个少年,更是在为自己破碎的信念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的、有生命力的“项目”。资助李雾读书、要求他必须考上211大学,这些具体的要求,是她为自己和他人的未来所设立的筹划蓝图。在这个过程中,她从一个需要被定义(某人的妻子)的存在者,转变为一个能够定义并创造意义(他人的资助者、人生的引导者)的“此在”。

李雾的角色是“向死而在”的另一个绝佳注脚。他的“死亡”是希望的可能性被剥夺。然而,正是这种绝境,激发了他最本己的生存欲望。他抓住岑矜这根唯一的“浮木”,不只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筹划:读书,走出大山。海德格尔认为,理解死亡能使此在从消散于“常人”中抽离,专注于自身的潜能。李雾正是如此。在城市的陌生环境中,他如履薄冰却又心无旁骛。他珍视每一本书、每一次学习机会,甚至“吃饭始终控制在十三元以内”。这种极致的自律与节俭,是他面对生存有限性所做出的决断和筹划,他的全部存在都指向了一个由自己选择的未来。他对岑矜的感情萌芽,也超越了简单的依赖或感恩,而是在共同成长中,看到了两个孤独个体可以共同构建的、更具生命力的存在可能性。

海德格尔用“烦”(Sorge)来描述此在的基本结构,它总已处于与世界、与他人关联的状态。《狙击蝴蝶》所描绘的情感,超越了浪漫爱情的范畴,成为一种“本真共在”的范例。他们的关系,是在各自直面“死亡”、进行本真筹划的基础上自然生长出来的。


他们的情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救赎,而是双向的照亮。岑矜给予了李雾物质支持与人生方向,将他从物理和精神的困局中领出;而李雾则以一种“小动物式的忠诚”和毫无杂质的真诚,回馈以温暖与陪伴。李雾会在烈日下为车中熟睡的岑矜遮挡阳光,会在她情绪低落时默默守护。这种关怀不是占有,而是“尊重贯穿在每一场对峙中”。这正体现了海德格尔所向往的本真关系:不是消融于他人,而是在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同时,与他人的筹划发生共鸣,共同“绽出”更丰富的生命维度。


剧中六年的分离与重逢,具有深刻的哲学意涵。分离期间,两人都在继续各自的“筹划”:李雾蜕变为职场精英,岑矜也在事业和心灵上重建自我。重逢不是简单的旧情复燃,而是两个经历了时间锤炼、更加完整的“此在”的再次碰撞。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是时间性的存在,真正的存在是在“曾在”、“当前”与“将来”的统一中实现的。他们的爱情,凝结了“曾在”的恩情与悸动、“当前”的成熟与平等,并共同指向一个自主选择的“将来”。当岑矜最终回应李雾时,这不仅是情感的抉择,更是她在完成自我重建后,对一种更为健康、自由、基于相互理解与成长的亲密关系模式的确认。这种爱,是从生活缝隙里自然长出的选择,它不逃避社会眼光(年龄、身份差距),而是在认清了这些“常人”规训后,依然做出的本真决断。


《狙击蝴蝶》是一曲献给所有敢于直面生活“死亡”、并选择“向死而在”的现代人的存在主义赞歌。它告诉了我们:唯有当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他当下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去爱、每一次生活,才被赋予了不可替代的重量与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