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陈茂贤执导的电影《破·地狱》在内地上映。影片讲述了婚礼策划师魏道生因经济困境转行成为殡仪经纪人的故事,呈现了他从最初的无知与误解,到逐渐对这一职业产生敬畏和尊重的成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道生与搭档文哥及其家人之间的互动,以及与女友的相处,深刻展现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深刻影响,传递给观众发人深省的温情与感动。
“破地狱”是丧礼中的传统习俗,通常在亡者出殡当晚进行。仪式上,灵堂中央会放置元宝和死者的名字,并点燃这些物品。家属围绕火堆诵经,转圈并用铁棒击碎瓦片,最后以交错的舞步绕火团旋转。这一过程旨在帮助亡者觉悟,放下执念,免受地狱之苦。影片的中文名在“破”和“地狱”之间加上点,赋予“破”动词的意味,象征着破除的不仅是死者的地狱,也同样是生者的困境与束缚。影片的英文名“Last Dance”则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电影的主题,破地狱作为生命最后的舞步,不仅是对死者的告别,更是生者在面对死亡时的内心挣扎与成长,它将生死、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化解,使生命的意义得以升华。
影片的叙事脉络清晰,围绕道生的职业转变展开。他从一个为钱而工作的门外汉,逐渐获得了对生死的敬畏和对生命的更深理解。起初,道生转行是因为婚礼策划生意不景气,不得已卖房还债,背负巨额债务,被迫进入殡葬行业。为了快速获利,他初期的行为显得短视且功利,比如随意处理前店主遗留下的物品,甚至开发以逝者照片为元素的创意积木灵位。此外,他压低进货成本,却将售价翻十倍,从中牟取暴利。第一次接待客户时,他通过提出个性化葬礼的建议变相提高价格,毫无行业敬畏感。
然而,一些特别的委托逐渐改变着道生的态度。这位委托人是红磡一带公认的“颠婆”,她因失去儿子而要求长期保存尸体,不肯下葬。起初,道生接下这单业务仍是为了钱,但随着深入接触,他逐渐被这份工作的意义所触动。原本,道生把尸体化妆和穿衣等环节外包,后来却主动学习相关技能,亲自完成每一步。最初行业中人用“鱼”来代指尸体,而道生后来纠正称呼,要求将逝者尊称为“老板”,他说正是他们供养了从业者。
道生处理了熙雯丧礼的复杂问题,让搭档文哥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道生也启发了文哥:作为一名喃呒师傅(超度师),文哥注重死者的超度,但道生的做法让他认识到,生者的感受同样重要。与此同时,影片埋藏已久的家庭矛盾逐步显现。文哥的儿子斌哥因为父亲的要求成了喃呒师傅,但他因想让自己的儿子接受教育而离开行业,与父亲产生冲突。文哥的女儿文玥希望继承父业,却因传统传男不传女的观念备受打击。父子争执中,文哥突发心脏病住院,身体无法自理,斌哥全家移民,留下文玥照顾父亲。不久,文哥去世,道生负责他的葬礼。他安排文哥的儿女共同完成“破地狱”仪式,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心结与矛盾。
通过这些经历,道生深刻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并决定与女友迎接他们的孩子。影片尾声,文哥的灵车与道生的车在岔路口分别,象征他们曾经并肩同行,而后各自走向人生的新阶段。最后,屏幕打出白居易《自觉二首》中的诗句:“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抖擞垢秽衣,度脱生死轮。”为影片画上充满哲思的句号。
这部影片以深入且全面的视角探讨了“传统的传承”这一主题,聚焦于为何传承以及如何在当代社会中延续传统文化的价值与意义。电影不仅展示了现代社会快速发展带来的信仰缺失,还刻画了几类截然不同的态度:如文哥的固守传统,道生从无知到理解再到创新的蜕变,以及其他在现实利益驱动下失去信仰的人们。
影片开篇呈现了信仰缺失的社会图景。魏道生因“来钱快”进入殡仪行业,最初,他对殡葬行业的环境感到极为不适,尤其是气味。然而,他对明哥坦言,比起尸体的臭味,他更无法忍受穷味。因此,他一接手店面就进行了商业化改造,开发文创产品,推销个性化丧礼,以金钱为导向。然而,这种纯粹逐利的态度也折射出当下社会的生存压力,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在这里生活,连呼吸都要钱。”影片中还有一幕,一位喃呒师傅在做法事时,表面上在敲木鱼,实际上却在桌下偷偷看球赛,甚至因为太过专注而忘记敲木鱼。文哥看到后,满脸愤怒,在随后的场景中,当这位喃呒师傅向文哥敬茶时,文哥直接将茶杯推翻,表达了他的强烈不满。类似的还有文哥的儿子,为了听说全家加入教会能为儿子升学加分,他不顾父亲禁止喃呒先生入教的训令,背着父亲偷偷加入了教会。他的举动完全出于功利目的,毫无信仰可言。
这些细节反映了快节奏现代社会中的现状——传统的“破地狱”仪式正逐渐被人们忽视。面对生活的压力和现实的苛刻,人们早已无暇顾及这些精神层面的传承,因为仅仅是为了生存,他们已经付出了全部精力。
然而,无论生活如何艰难,人类的本能依然是向往更高层次的灵魂跃升。正如罗丹的雕塑《马身人首》所展现的那样,身陷现实泥淖的人依旧执着地追寻更广阔的天空。缺乏精神追求的人,即便物质生活再丰裕,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沦为物质的奴隶。电影中的道生虽然初期唯利是图,满眼逐财,但在过程中逐渐领悟了对人的关怀,心中升起了敬畏之情。这也映射出现代社会的冷漠使人们不再轻易相信,而信仰的力量却仍有点燃人性善良火花的潜力。
同样,在社会中也有像文哥这样执着坚守传统的人。在一些人眼中,他显得固执、死板、不知变通,甚至因为这种性格得到了“嗨佬文”的绰号。然而,文哥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怀有深刻的信念,他发自内心地尊重死者,珍视自己的行为,坚定地传承祖师爷留下的传统。
但正因对传统的执守过于固执,他将祖师爷的话视为绝对真理,满怀敬畏地超度死者,却忽视了当下活人,特别是身边亲人的感受。他坚信“女人是污秽”的观念,仅仅因为这是祖师爷的教诲。在他看来,女人因月经而污秽,而这种偏见深深伤害了他的女儿文玥。文玥因此感到自己不被父亲爱,只因身为女人而被父亲厌弃。
电影最后,道生与喃呒师傅的一场辩论异常精彩。喃呒师傅坚持不让文玥为文哥破地狱,理由是“祖师爷说,女人是污秽,女人因月经而污秽。”道生则直言反驳:“祖师爷也是妈妈生的,也是从最污秽、阴气最重的地方出来的。”这一句话既戳破了偏执的传统观念,也带出了对当代社会如何“坚守传统”的思考。
道生非常以人为本,他的为人处世非常灵活且富有人情味。他让文哥明白,死者需要破地狱,生者同样有自己的地狱需要破。逝者已矣,但生者的感受同样值得尊重,甚至更为重要。尊重生者并不意味着颠覆传统,也不意味着不敬死者或祖师爷,反而,这是一种更好地继承,更有人性的关怀。
表面上看,破地狱是为了超度死者,实际上,这一仪式也旨在让生者更为安心。死者是否真正能被超度这一点无从验证,但一些行为对生者的抚慰是显而易见的。例如,电影中“颠婆”在儿子去世后将儿子的尸体存放在医院停尸间长达半年,她不断寻找保鲜尸体的方法,希望借助科技让儿子复生。红磡地区没有人愿意接这个生意,认为她太过疯狂,但道生依照她的要求进行操作,虽然一开始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赚钱,毕竟孩子的母亲说过,“钱不是问题”。道生在打开装有儿子尸体的袋子时,强烈的腐臭气味让防腐师忍不住呕吐,无法继续工作。然而,道生还是按照孩子母亲的要求,给尸体涂上药水、裹上纱布、抽真空,然后放入楠木棺材中,并将棺材置于仓库。完成这一切后,“颠婆”眼含热泪地拥抱道生,她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
文哥最初要求道生退还定金,拒绝这单生意。在文哥看来,人死了就像一辆车到了站,应该达成下一班车继续前行,生命的脚步不会因此停滞。但母亲因不舍,强行将儿子留住,这种做法显得过于自私。文哥的出发点是希望死去的孩子能尽早走向下一站,但他或许忽略了,只有当母亲完全放下内心的牵挂时,孩子才能真正走向下一站。无论是火化还是永久保存尸体,这些都只是形式。只有当母亲真正放下时,孩子的灵魂才能心无挂碍地继续前行。
道生让文哥的女儿文玥为文哥破地狱,乍看之下似乎是离经叛道,然而实际上,这恰恰达到了最佳效果。道生的安排与传统惯例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是情与理之间的冲突。在这种时刻,让情感占据上风,反而是一种更深切的关怀。
实际上,在文哥过度追求理性、忠诚于祖宗传统时,他忽视了身边更多重要的事物——他忘记了对身边孩子们的关怀,忽略了活着的人。他并非不爱孩子们,而是无法用正确的方式表达爱,从而与孩子们产生了误解。文哥看着儿子成绩不好,要求他做喃呒师傅谋生,结果在儿子眼里,变成了文哥不允许他继续读书,迫使他从事喃呒工作,这让他感到被轻视。而在文玥眼中,父亲更偏爱儿子,认为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期待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对女儿则冷漠无视,甚至觉得她是“污秽”的。
文哥孩子们的种种选择,实际上是父亲行为的结果。文哥的儿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上更好的学校,这在某种程度上源自于他弥补自己学识不足的愿望。为了让儿子能够加分,他甚至全家加入教会,但最终儿子依然没能进入更好的学校,于是他们移民到了澳洲。而文玥选择自己的职业,是否也由于期待继承父亲衣钵而未果?她无法继承父亲的事业,便选择了一条看似与父亲职业相反、实则源自同一理念的道路——父亲送走死者,而她救助生者。她拼尽全力挽回生命,争分夺秒从死神手中抢人。每次任务失败,看到人死去,她都无法释怀。
从父亲的角度来看,是否也与自己的父亲之间存在类似的情感冲突呢?从父亲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并未因儿子的离开而生气,他并没有那么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只是希望儿子能够过上有饭吃的生活。实际上,他认为儿子比自己更厉害,毕竟,当年他不敢反抗自己的父亲。
儿子的离开,实际上是对父亲的反抗。但与此同时,他因信教不能从事喃呒工作,感觉愧对父亲。而文玥之所以心生怨念,部分原因也在于她无法继承父亲的事业。最终,女儿和儿子一起围着火堆转圈,文玥带着父亲的牌位越过火堆,所有的怨恨与误解瞬间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牵挂与爱。
可以说,道生的处理方式极具智慧。他或许并非完全理解仪式背后的深层含义,但他的出发点始终是关注人性,注重内心的感受。他擅长安抚人的情感,通过巧妙的手法化解冲突与误解,使情感得到真正的释放和治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殡仪经纪人的最佳人选。
这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仪式究竟是为谁而存在?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生者?是先顾及死者,还是先考虑生者?仪式中的神圣性到底是什么?我们应当敬畏的究竟是什么?文哥坚持为死者超度,他为了维护仪式的正统,有时甚至不惜得罪一些活人。而道生则更擅长“超度”活人,正如他所言,“活人也有自己的地狱要破”。尽管破地狱的仪式是为死者而设,但这个仪式本身是活人创造出来的,它通过让死者超脱,帮助生者内心放下。所以,生者的内心感受同样至关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在送走文哥并化解了文哥家庭的矛盾后,道生终于领悟到生命的意义。他决定勇敢接受让女友生下孩子,并和她一起养育这个孩子。此前,他一直担心,认为自己已近五十,孩子到了最美好的年纪时,自己却要面临和孩子的生离死别,他觉得这太残忍。然而,在送走文哥后,道生明白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容易,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也不容易,能相遇就已是幸运。因此,他决定不再纠结是否分开,而是享受当下的快乐,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
电影中的一些画面充满了深刻的寓意。例如,文哥中风后,道生去看望他时,看到家中的富贵竹开花,便感叹竹子开花的不易。然而,文哥却认为竹子开花是个不祥的征兆, “竹子开花,人畜搬家”。道生则回应道:“有人就有家。”然而,尽管道生表达了乐观的观点,文哥最终还是去世,而文玥也因此失去了家。生命如同花开花落,花开花落各有时,无论我们如何抗拒或期盼,终究要接受生命的流转。真正让生命不再孤单的,是爱。爱与关怀不仅能疗愈人心,更能跨越死生、传递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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