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女导先驱路漫漫》(The Long Road to the Director's Chair,2025)记录了1973年发生在西德阿森纳尔电影院的首届国际女性电影研讨会。参会者是来自各行各业的女性,主要来自媒体界,包括电视新闻和电影导演、摄影师,也有其他行业如医生、作家参与。时年28岁的维贝克·洛克伯格导演和她的摄制团队一起受邀记录这一女权主义电影运动的最初时刻。但是,这些影像资料提交给电视台后并未推进相应的剪辑,被埋没了50年。期间,维贝克导演自己的影片因涉及战争和堕胎题材受到差评和抵制。在低谷中,她转为写作,前后出版了六部小说获得了很大的市场成功。近些年,随着女性在创作领域呈现出更多的活力,女性主义电影运动再次成为议程,这些资料被找出来,并重新交由维贝克导演剪辑。

影片保留了资料片的特性,也保留了当时记录的问题,例如因为胶片缺失,只有声音素材的情况,此时导演选择黑底配合居中字幕的方式呈现,带来了奇妙的沉浸式观感。黑色的停顿中跳跃的字符,让我联想到透明天花板和看不见的铁幕,联想到思维碰撞间词语的吐纳。所有的感官暂停运作,寄托在声音上。观众和导演一起试图寻找到影片旨在展露的线索——为什么通向女导的路是漫长的,是什么阻碍了她手执导筒?聚焦着这个清晰的主题,观众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沉浸感。

一部一个半小时以访谈为主的纪录片呈现了半世纪以前的女性在各行各业经历的处境。一个在电视行业做政治新闻的女士说自己在岗位上要经历性凝视,以及同事的性骚扰,还有对女人做政治新闻本身的歧视性质疑。一位女摄影师说自己是学校摄影系唯一一个女生,仅仅因为获得了一次工作机会就被男同事排挤,一开始根本没机会拍到电影,直到后面才慢慢开始有人找她合作,直到终于有一天获得奖项成为协会会员。有一位女导演说融资非常难,难到她只能开始写作。

除此之外,这些银幕中的女性创作者聊了许多关于婚姻和两性的议题,现在看来也特别真实。比如,她们说,和异性同居已经变成一种行事策略,这样他们不会拿你是拉拉来嘲讽你(“furious lesbian bitch”)。如果你单身,他们会觉得你是loser,如果你结婚了,他们才更愿意听你说。但这也同时带来不公平的因素,比如一位女导演说,结婚后,她丈夫因为成家的原因可以在项目预算申请上得到更多的资助,而她获得赞助的概率却降低。

社会规定了那些更主流的路,比如处在异性恋关系和婚姻中,比如要事业有成就需要像男人一样行事(获得权力),但影片中记录的这些女性显然没有轻易妥协,她们选择拿起所有可供自由表达的媒介,没有胶片就用录音没有电影就用纸笔,没有大预算就用“新浪潮”的方式拍电影,像这次会议一样素昧平生却又相见恨晚,展现出巨大的团结的力量。当然影片也忠实记录了这些在场女性观点立场的分歧比如堕胎权,但能感受到她们的自在自为——她们不化妆,不穿胸衣,没有容貌焦虑,本真地站在一起。

对我而言,比较有启发的还有一点,一位女性创作者讲述自己在片场如何表达愤怒,她说她表达愤怒的方式是哭泣,而这是有作用的。很长时间以来,我都羞于谈及愤怒,因为伴随着情绪往往还有眼泪,这是软弱的象征,但此时因为跨越半世纪的共鸣,我接纳了它承载的对问题的看见和尝试解决的作为。

映后导演维贝克说,她经历过大半个世纪,体感是六七十年代人们仍然为自己的权益游走,“共鸣就像空气般流动”,陌生人能自然连结,如今因为战争人权还是受到损害,但大家似乎变得更加无感,只会因为立场一致而站队,于是她自问五十年当中世界的进步到底在哪里?

对于提问的女性创作者,她提到影片中也被大量讨论的,不要去认同那种女性可以完成一切的神话。在片中,女性们用戏谑调侃的方式去讲述她们一位共同的朋友,既尽心尽力地充当妻子,又抓住时间努力创作,一直在奔波不停,状态很差,但她自己很开心,只是这种差的状态中,男友出轨,这种突然间打破的平衡,或者说被迫接受的选择,对她来说恰是一种解放。

一直很想问导演一个问题,她如何看待film和video?她曾经在柏林电影节接受女性主义播客@你妹花园儿 的采访时,提到“未来属于TikTok,这无法改变,但我们要夺回媒介,改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这部影片像半成品的“粗糙感”恰是她自发选择的结果,看似这种纪实主义与当下的审美趣味大相径庭,实则是回到了真实的生活本身。感到女性叙事还有很大的探索空间,尤其是在电影语言上,这几年的新片给了太多新鲜的感受,但依旧会迷茫题材和情感表达是否过于小众或者过于内化过于情绪化,会有各种各样的拧巴在,或许像导演维贝克一样,珍惜自己的表达欲,无论用什么方法,先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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