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里维特来说,类型片究竟意味着什么?

两位魔法师在空间中游荡,依着自己的目的将其他人物的生活搅至一团乱麻,最后通向彼此间的决斗和消失。实际上,我在这里找到了一种反而相当古典的,对于魔法和魔法师的感觉,就像托尔金的文本那样——并非那种好莱坞工业化制作呈现的魔法世界,而是《精灵宝钻》般的,回响着爱努的大乐章的诗篇,一处故事欲被圣灵化的纯粹之所。而原著里的甘道夫也从来不直接是和蔼可亲的长者,他更为神秘而又更显真诚——一种不被表象符号裹挟,而是可以透视其内在灵魂和坚定。

可以迅速阐释,为什么托尔金的魔法师是独特的:一个生在20世纪的古典语文学家在经历一战这一现代性创伤下,构建了一个彻底完满的世界——有自己独立的语言文字,有分明的大陆板块,有标准的宗教发展史,这一切都在一场宏达的冒险故事中展开而又为之奠基。基于左派激进立场的人常这样为托尔金辩护,即一个现代人的所有创作都会被意识形态俘获,托尔金则以语文学家的身份重新让自己学会说话,重新讲述故事——这正是在相信,也是为了回到某一时刻,在那个历史中,故事从未被文学之概念,乃至哲学-意识形态所掌掴,民间的讲述欲之活力得以原初(实际上就是前莎士比亚时期)。

这大概同样是我为何总觉得里维特的文本如此迷人的原因,他的言语可以彻底离散而又坚定地叙述着什么,在一片绿荫间提及火焰和记忆,在水族馆旁见证死亡和指认来者,我不会立即感受到可以直接对应的符号,但叙述总是在持续,内在推动着进行。里维特在电影里,或者说对于电影本身,重新建立了什么?

一个微微颤动着的身体,一个从地上打挺起身的动作,这因舞动而浮现出的曲线条,身体性的关注首先进入电影,这让我们更能清晰看见每一位出场的演员形象。同时这也关乎某种距离上的立场,里维特永远让我们在运动中认识形象,并在这种运动中隐藏那些秘密:月神魔法师带着无比地哀伤直接提供了线索,去找到某个人,接待员转变为私家侦探,谜团浮现。但我们在看些什么呢?一切都好像不是类型片的,至少那种推动之力尚未拥有形式。

而接下来,我们又好像迎来了概念上的敞开,甚至于会有一些不舒服:这个实地拍摄的火车站场景,所有行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进过的两位奇装异服的演员——魔法师和她的同伴,她们旁若无人地寻找着什么,而行人,也就是拍摄现场实地的行人,他们的注视被大量地保留,足以到这一场景本身的任何权威性都自行瓦解的程度。故事好像根本就无法构建起来,或者对于里维特来说,那样一种权威叙事始终要被怀疑和拒斥,而《决斗》的场面调度始终在贯彻着这一原则。而这一原则正是可以被我们标画为对类型片的认识和激进探索的东西。如果类型片的推动基于一种意志/意图的建立,那里维特寻找的则反倒是一个运转着,发出嘈杂声的机器,就像讲述民谣时张合的口舌,以及写作书籍时劳作的手。前者是一种将意志作为电影本身的同一性,后者则试图真正确立差异,试图构造在类型片讲述欲之下,不断运作的摄影和放映的机械性。

而这种机械性完全不在于把电影当做技术奇观处理,相反,他要恢复的正是人们对《火车进站》那般的惊异,宛如映入眼帘的第一缕光线。将电影机械这样纳入一部电影,只会让电影真正的具有活力,因为现在,演员们不受演员-角色身份二元性的纠结,场面调度也摆脱了被机械俘获的可能(真正将机械作为环节)讲述可以更肆无忌惮,魔法师可以真的施展魔法。

因此,将里维特意义上的类型片阐释为魔法电影(而非艺术电影的陈词滥调),是完全可行的。当我们来到那个独一无二的决斗场景时:一片舞厅中,皮耶侯弄碎了一块镜子,场景中的光线立刻被大量吞噬,月神魔法师和日神魔法师分居舞厅左右,光被操纵,只笼罩在她们身上,她们互相指着对方宣称着自己的理念。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本片的美丽结构,她首先是一种电影的民主制,导演里维特这一场面调度者,一个“守夜人”,他维持着图像中所有的可能性,沉默而等待着涌现之时;两位魔法师,她们能完全自由地穿行于场景,好像唯一的阻碍即是自己——某种主体性,让事件随之生成,她们则用魔法点亮某种光芒,像宝石项链那危险的闪烁。毋宁说这样一种结构,对应的正是电影之为光学机器的运作机理,同时亦是那个原初世纪中的探索欲望和讲述欲望——光与暗的对抗(古老的故事如此执着于这些,在故事尚未进入庸俗之地时,这种习惯告诉人们应该坚定在一些事物之上并能抵抗)。没错,在这里,决斗是这样一种矛盾冲突,里维特赋予演员的权力足以与自己抗衡,并在这种权力赋予中,他也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导演身份,执行场面调度(当然同样可以认为,里维特本片仍未成为如后来那般更为成熟的守夜人,但在一处激进的探索实践下的确不必批判这点,正如我们不会苛责讲述者的口吃,如果伟大的冒险足够精彩;不过戈达尔甚至会把口吃也加以利用)

电影的秘密角落,图像的阴蔽之侧,总是容纳了诸多光线。《决斗》的同期声极为嘈杂,这嘈杂也许是电影的每一分都满溢着的讲述欲。重新寻找了电影之发声可能的里维特开始尽情讲述一个故事,那些文本回响的是电影的机械机理,也是古典语文学的发音研究,属于影像的古典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