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以轻盈的姿态跃入了她(Elisabeth)的一生,洛杉矶星光大道上的名字撰写了她的前半生:从光芒万丈到无人问津。即使依然身形紧凑、动作标准,橘色墙面上写满她星光闪耀的“过去”,Elisabeth仍然窘迫到要躲进男厕,因而听到编导以粗俗的方式小解且吼叫着“给我找一个年轻女孩”。

编导吃虾的方式如此野蛮,就像咀嚼每一具鲜嫩多汁的肉体。即使她在寸土寸金的洛杉矶拥有巨大落地窗,仍然无法改变夜晚的寂寥。青春已逝,聚光灯不再对她感兴趣,过往的名声和繁荣成为反讽,事业是她唯一懂得的获得爱和价值的方式。她决定尝试来处不明的药物,孤注一掷般想要获得更多的未来。

The Substance,Substance Use Disorder物质滥用,基本上是烟、酒、毒品的代名词,肉欲上的放松、享受且难以自拔。更让她成瘾的却是青春本身。在冰冷的洛杉矶,她拿到神秘实验室里的设计简约又现代(无衬线字体)的药物,activation,stabilization,switch,food,她好像无师自通就明白了要怎么操作,可能这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知识与渴望。看向逐渐衰败的身体最后一眼,她钻进漫长的精神隧道,通往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更年轻、更好的自己。

Topic 1, 灵与肉

Elisabeth重生了,重生为Sue,相同的发色,不同的眸色,饱满水润的身躯,在白色的地砖上只留下一具空壳。一具身体分裂为两具身体,灵魂究竟是二还是一?

Sue获得了Elisabeth已经积累的财富,不必像其他洛杉矶闯荡的女孩那样衣食不定,当然也有她的经验、她对镁光灯的熟络、她对名利的渴望和野心。但Sue又更加大胆和迷人,发光的嘟嘟唇,她看起来既天真又魅惑,不害怕任何未知和险恶,而世界也回报她以无限的宽容和喜爱。

这种对比如此明显,身心统一,Sue在洛杉矶街头做夜晚的精灵,而Elisabeth只能困在电视垃圾节目前的沙发,这种身份上的不对称/不公随着日子渐长愈发明显,在Sue真的开始透支Elisabeth的身体之前,她已经在蚕食Elisabeth的精神——残忍的对比引发身心失调,Sue拥有整个世界,而Elisabeth越发觉得自己无力享受世界。Sue有多勇敢自信,Elisabeth就有多胆怯自卑。

肉体的分隔,把本来的一个灵魂变成了两个灵魂,肆意妄为的年轻的Sue,和怨天尤人的苍老的Elisabeth,她们进入古老的母女互恨的原则,甚至让人会忘记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phase。

Topic 2, better self

当一具年轻、美丽、充满女性特征的肉体从裂开的缝隙中爬出,我几乎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跨儿语境里的“我是一个女人但是生在一具错误的身体”。即使同样“拥有”乳房和臀部,但是Sue新生的身体闪闪发光、躺在地上的Elisabeth只不过是一具黯淡的肉体而已。她撕开了原先肉体,重获新生。

但毫无疑问,她仍然受限于自己的旧躯体,每隔七天必须交换一次,“no exception”,如果不从旧躯体的脊髓里抽取生命之源/稳定剂,新躯体就会坚持不住。这仿佛是跨儿困境的隐喻,无法摆脱指派躯体的影响,即使灵魂已经轻盈飞跃,仍然沉重地要把幸福拉向谷底。体液交换像是一种生理因素的限制,七天之约是激素的潮起潮落,即使多么厌恶旧躯体,仍然在偶然睁眼醒来的瞬间,发现自己拘囿于此的事实。

可惜的是导演显然不想对此有所延伸,文本的多义性被剧情走向拉着一落千丈。

Topic 3, 怪物

Elisabeth/Sue可以变成怪物吗?可以。有意义吗?不大吧。

在杀死原来的苍老身体、Sue的美貌也像小美人鱼变成泡沫般再次在厕所里化为乌有之时,故事已经基本讲完,虽然接下来的场景(只能single use的激活剂创造了畸形的“多倍体”、血浆派对涂满名利场和橙色墙面的盛大狂欢、Elisabeth原来的脸停留在星光大道自己的名字上终于释然)使结构更加圆满,到底是同义的冗余。

最令人不快的是,在进入怪物篇章后,导演已经放弃讨论,而放诸情绪和感官冲击。怪物仅仅作为怪物这一符号,与儿童夜晚故事里吓人的怪物别无二致,没有了哪怕一丝的延展和想象。在怪物是终极反派的故事下,已不容许观众有一丝同情,血浆盖过了演出现场等待贪食Sue美貌的观众,也盖过了银幕前蚕食Elisabeth人生的电影观众。我们心里变得一片空白。

我可以想象的讨论至少有两种,第一种是大卫·柯南伯格《未来罪行》式的,将肢体的重复作为一种未来审美和艺术探讨,把The Substance当成一种赛博未来科技的象征,想象“返老还童”以及其广义上的人为操控的肢体变形将如何落地、以及其引发的后果;第二种是日本漫画《累》式的,丑陋的女主角借取/盗取他人美丽的脸,来创造无比伦比的艺术结晶,最后回归自己丑陋面目的女主角准备仅仅做自己时,却被复仇者杀死。

现在的结局是编剧的“契诃夫的枪”,却流失了一些美学讨论的可能。

Topic 4, 男性凝视

我自己是非常愿意做女性主义讨论的,但我可以想象《某种物质》和《可怜的东西》一样对女性主义议题讨论并无建树……

固然好莱坞的权力结构和观看关系,本身就是贪婪吞食掉女孩的青春美貌,再转向下一个受害者。片中对于编导的庸俗和男凝视角也有所展示。但从女性主义视角下,Elisabeth(以及Sue)实在是太自甘“堕落”了,几乎像是睁着眼睛走进了罪恶。她早已内化了男凝,对自己的容姿百般挑剔,也自愿跳进了名利场的陷阱。Pump it up的每一丝乳摇臀抖,都是让观众和聚光灯一起重新凝视一遍她那被性化的身体。

即使已经功成名就,但Elisabeth没有表现出任何觉醒,然而她的脆弱、无法独立又没有赋予一个真正的对结构性问题的探讨(即使我们可以想象好莱坞这样的环境只会强化她对年轻美丽身体的想象),只是泛泛地落在了她渴望被爱。这太不女性自省了,没有给到我们任何建议。而她最后变成怪物,又好像是对她过分追求年轻美貌、不够“爱自己”的指控,而几乎变成了对女孩的恐吓,又开始“指责受害者”、不符合“爱女”。

我觉得导演到最后还是失去了对剧情的掌控力,指出男凝也只用作一种平庸的工具,好莱坞工业更是成为了一个虚幻的“现场”。

说到底,The Substance是徐福为秦始皇寻觅的长生不老仙丹,是美狄亚为伊阿宋制作的返老还童魔药,是梅菲德斯为浮士德寻来的女巫药剂,是吸血鬼伯爵夫人沐浴的少女鲜血,如此古老与具有共通性的主题,不需要只局限于一档电视健身节目。而当科学家对anti-aging进行探索与解码之时,Substance的空针管在提醒你看向镜面,看向浴室中自己的身体:年轻的你,是否已做好准备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