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陆,商业与艺术,互为想象中的敌人,贬以不屑和鄙夷。与之相当的,是剧情与纪录,它们界限分野,到底在哪。一般人不免认为,后个话题更靠近学术,不愿去碰这黄牛田。惯性思维会告诉我们,剧情就是虚构,是编的,假的,有华丽或糟糕的技巧(剧本、演员、配乐不一而足)。纪录片则是真的,是现实非虚构,活生生的,在某个人身边发生。镜头低调,材料朴实(导演的支配、操纵、干预,极少发生)。可惜,对分法并不奏效,只有足够天真的观众才会主张:纪录片作品所言及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并且这真实性由始至终,都应该得到保证。
顺着话题,所谓伪纪录,就是在剧情片叙事框架下,放入了纪录片手法拍摄的素材,如早夭的《中邪》,全片都以仿纪录片形式拍摄。大热的《宇宙探索编辑部》,只拿纪录当填充,作技巧,属增益效果。至于影院观众常说的,这电影手法“像纪录片”,大多是指以素人为演员,电影拍摄不事打光、缺少滤镜,不加服化道修饰加成,靠近日常生活的审美经验。例如被大大误会的《隐入尘烟》(事实上它摄影画面过于雕琢),乃至于固定镜头为主的侯孝贤阿巴斯,荒了大谬。就这么说吧,人们乐意在电影里寻找和提炼真实,不放过出现的蛛丝马迹。历史真实不可得,而观看电影所获取的“叙述真实”中,人们认定纪录与纪录片,拥有更多、更纯粹的真实。
大疫这几年,出现了进组拍摄出外景(《野马分鬃》、《永安镇故事集》),导演饰演自己(《裂流》、《野蛮人入侵》),以及演员出演自己的一系列片子,令真实的视野不无虚幻,也让虚构,更加真实有力。《这个女人》的出现,显然不是一次偶然。上海的《梅的白天和黑夜》,西宁的《长谈》,也都呈现了纪录片与剧情片混合的特质,端看观众和评论者,想要采取何种视角,诉诸哪个论点,方免于左右互搏。它们故事的外显部分,是一个女人和她自己的房间。李害害要购房,筹钱,在通州给自己买,回老家给妈妈买。玉梅住在偏远郊区,沉迷于找中介看房。电影拍摄时间段,横跨了大疫三年。不同之处在于,《这个女人》手工感极强,而《梅》的组合搭架,是工业出品。方法不同,造成了感受体验的不同:一个女人在讲她自己,一群人在看梅的故事。
《这个女人》的观影体验,包含了往复来回的几样行程:北京通州与福建三明的列车,现实日常与梦境回忆的衔接,剧情与纪录的缝合。
剧情的搬演,或者我一眼看出来的,是两位男性角色的出现。居家空间里,镜头下夫妇之间的身体语言,已不需要道破更多。其余部分,约见中介与夜阑风雨,都是纪录片的拍摄方法。但对观众而言,本片最纪录的,是收尾部分,导演与演员,面对面的开放麦部分——直接对制作成片,发表意见看法,进行干涉。主人公直言,电影里头的情感火花,可真也可假,不介意亲人如何看待,就像香港电影经常打在结尾的那两行字:本片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回看返乡之旅,主人公探访外婆,无论是相见的交流对话,还是通过手机视频,与北京的母亲和女儿进行通话时,四个女人以两组互相嵌合、血缘相连的母女关系,由手机镜头与电影镜头包裹的亲密问候,呈现为“不需要预演排练”的日常真实,显然无法NG重来,只能一条就过。生离与伤别的对话,似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反过来说,目睹类似的场面,观众能立即代入。即便在结构上,它并不承担冲突功能,没有主人公与母亲在沙发上讨论婚姻的话题效果。这一幕中,《这个女人》叫观众寻思,当一个女人处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上,她会是什么样子:在大城市帮女儿带女儿,还是待在老家等待终老?永远有人在老去,永远有人在成长……小机器的灵活视角,起到了一个身外的,超然的,永生的作用,它持续着观察,也持续着疑惑。再相比这些年,院线片里泛滥成灾的阿兹海默症或各种癌症绝症题材,它们几乎都在凭空抒情,沉溺于臆想,油腻且轻佻。对于剧情片,做一幕全景,也意味着场面与细节,白花花的预算。相反,纪录片时常会呈现生活全景,主题像未知的,远方出现的岛屿,自意识的海洋中浮现。
相较于自身的感官与经验,人们似乎更信赖他们的想象力。平凡的海滩,深邃的一天。电影里的碧海蓝天,房间亲昵,它们看起来,就像真的发生过——在一个真实人物的梦境和记忆中发生,也在一个电影人物的真实世界中发生。
但它们真的在现实中发生了吗?
人们镇日浸泡在现实之中,为何会更愿意相信,镜头所框选的世界与人物,因得陌生人的聚众注视,还有作为观众之我的出现存在,而显得更加,或甚加倍之真实?抑或观众和这个女人一样,同样棘手于购房首付,缺憾于亲情照顾,迷惘于婚姻平淡,疲奔于不利流年——本片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却捕获了的社会真实。《这个女人》更接近梳妆的照镜,还是墙上的孔洞?又一个悬而待决的问题。电影是因为相似的情境投射,而追逐不存在的真实一瞬——我多想变成她,还是因为理解而能够获得情感力量上的真实——也许她就是我。换言之,剧情片因重峦叠嶂的叙述,与观众的距离更远,而当真实的人物,被带进了真实的电影,纪录片与观众的距离更近,近到就像发生在你家沙发上,进来坐坐,泡泡茶,聊下天,放个空,尝个闲。
太多女性的故事,都在这部电影中出现。这个女人的故事,也是许多女性的故事。但说到底了,并非观众相信纪录的真实,要凌驾于剧情的真实,不如说,当他们选择去电影院,看一部片子的时候,是因为他们相信电影这个媒介,这样载体。意识潜流中的信任,先行打下地基,构筑起来真实。就好像,在你面前,眼见为实的真,比其他东西要来得更真一些。而这种真实,与电影,还有看电影的你,深情相拥,紧紧相连。
【首发于西部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