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与「家族」约束与定义了信长浓姬的身份认同、命运选择与生死观。

信长浓姬本为联姻,无甚感情,浓姬始终待机刺杀信长,她將自己的职责认定为揹负美浓之命运。当美浓陷入叛者之手,她便失去了作为美浓人的意义,信长为她的人生重下定义:「今后的身份是做我妻子」。敘事的断裂(即年份的跳跃)暗含著疏离,浓姬並未从此自觉地做个尾张人,直到今川来袭,已丧失美浓这个原归属地的浓姬一旦逃走,就必须又一次见证国的凋亡,这才促使她真正转向尾张这个共同体中,与彼时女子的生存之道形成碰撞后书写出桶狭间之战的歷史错位。

战国之世,命途飘摇,女子总是被迫不停地转换身份:单看此片便有提到被浓姬刺杀的前两任丈夫,而同年同样由古泽良太编剧的《怎么办家康》则由阿市(在本片中只出现在一句臺词里)来书写浓姬们的故事。浓姬的梦想是征服全日本然后到异国去,本就是血腥味十足的愿景,但以女儿身作为领主逐鹿天下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始终有一份自觉——展现出比信长高得多的武力与谋略,却深知要服眾只能靠別的身份,於是將桶狭间之战的功劳拱手相让。浓姬从自由自在的蝮蛇,变成了依附人肩的蝴蝶,完全嵌入尾张这个国的运转逻辑之中。

诚然,非自身领地的家臣/民眾之命都会被排除出去,京都贫民窟中浓姬开启杀戮宣告民眾视点的彻底崩塌,一如全片第一个镜头:织田家为了迎接她而將脚下的虫子清扫——无论是一统天下的行动,还是仰望大海的梦想,都建立在高位的武家身份之上,后者本就是一种承认自己身份前提下的想像式出逃(所以它註定失败),而前者也不过处於家族延续的延长线上(所以自然渐渐失去意义)。血溅地藏像,破碎佛像见证二人情慾迸发,正是杀戮过后对「生」的贪恋,关於有身份者倖存下来的狂欢:一切差距凝结在颗颗金平糖里。

全片在此前从未正面展现过任何一场战爭,以贫民窟杀戮为转折点,才大手笔书写信长对佛寺的攻打——两人理念再现裂痕,信长成为魔王斩尽妇孺,浓姬前去相劝直言他太残忍。但稍微回顾就会发现,浓姬在贫民窟中胡乱动刀的做法,又何尝不残忍?而正正是她多年来的言传身教,开启了信长的杀戮因子。这实际是浓姬天下观、生死观的压抑式外显,如果由她来征服天下,对那些有望收服为自己领地臣民的人她会心慈手软,但再遇上贫民窟这样的化外之民其实她依旧会选择一个「杀」字。

再独立的女性依旧会囿於时代侷限,生育(既是家族身份的延续,亦是爱情的结晶)作为被规定的职责,將浓姬的锐气渐渐磨平——再加上无法去打天下的失落日日加强,她的个性自然逐渐转向。

想像追求权力者在攀登过程中的逐渐空虚早属陈调,但在本片中,可以將信长的心力交瘁理解为本就无心爭天下,一切只不过是家族/尾张求存延长线上的努力。也因此,即便离一统日本不远,信长已丧失了动力,他的家族/国家已经足够稳固,可以放下织田家/尾张之主的身份去追求其他东西。而另一边,浓姬的「到异国去」之梦也在內外驱动下彻底提纯为放下家族身份的新生活冒险。

古泽良太从来没有迴避过两人梦想的格差性——天守阁遥望大海不过孩童玩具之言半是调情半是认真,贞家等人无论服侍之主境遇如何转换依旧恪守自己的身份,杀戮何时是必要何时是残忍其標准也不过任人捏塑,为何大家必须在漠视其他人的身份转换与生死抉择的同时,对作为主角、作为高位者的信长和浓姬的无奈共情?因为两人对身份逃逸的渴求,正正是建立在以家族/国家为本位对命之贵贱的差异的享受与製造上,要对身份產生这种程度/角度的怀疑就必须先加固、完成身份的神话。而自然地,当他们发动这个梦想,从身份中离脱,便只能化身被清扫的虫子。

仰望大海与到异国去,都是特权式的烦恼,它对身份的反抗本就以承认自己的身份为前提——放下一切成为民眾?贫民窟一战已点出思想、行动上的不可能。到彼岸去永远是奢侈的梦,信长最后唯一能做的身份挑战,其实是试图以男性武士之道切腹时陷入与浓姬的幻梦,清醒过来后选择对虚空告白,然后毅然选择自刎这一更偏向女性(与浓姬完成一心同体)的方式来为自己的生命作结。自刎,才是最后的、唯一的身份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