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世界的瞬息暗影】

我喜欢Anora(《阿诺拉》),真的很喜欢,但不忍心看第二遍。这是一部残酷的电影。残忍,冷酷,彻骨冰寒,血肉风干的冷。我想到它,总想到的是荒芜的人心。在最发达的经济城市中,在纸醉金迷的财富丰盛中,每个人都是野蛮人:迷蒙、混沌、粗暴,一面是野兽,一面是奴隶,躯壳全都激烈的行动,内心如僵尸一般死。我欣赏它如此真切的描绘了人类状态,未开化般野蛮和冷酷的状态。我们对世界从来都有错觉——世界是在进步,但真相是世界始终是“一小部分人和一小块地方”在进步。大部分人,从阿富汗往故如今到黑非洲山脚,从大都市平民窟到广袤雨林深处,从喊叫荡平这山那岛的声音中,从把霸凌当强者的庸众里——世上从来只有一小片土地在进步,大部分土地,都是Anora的世界,遍布着凶恶、野蛮、混沌、迷蒙的心。野蛮才是真实常态。你寻找人的模样,但只听到寒风呼号。寒冷荒芜的世界里,你宁可自欺的把那稍有一点同理心的凝视,虚拟成人的模样,心知肚明的给予大半是自导自演的爱。

影片前40分钟无聊得过于冗长。但这种无聊,也是它表现的主题。从富人到穷人,无聊的生活,无聊的空洞的心。婚姻是Anora的幻想吗?我从来不觉得。更精确的说:是心知肚明是幻想的幻想。不要被表面剧情迷惑住了。它的无数细节刻画着最苦的人。最苦的人的幻想,和幸福的人的幻想是根本不同的。Anora这样最卑微穷苦的人,她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需要自己用身体交换,所有拥抱都是不含爱的对身体工具的使用,她的生活和职业注定经历着无数毫无必要的带着恶意的羞辱和伤害。这种人的幻想不是“梦想成真”的幻想,而是安慰剂,一种明知大概率是骗局的安慰剂。“飞蛾扑火”这个词放在青春疼痛文学里,会感动不超过18岁的未成熟的心;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一旦经历许多伤害,它就像安慰剂和一点甜水,明知他人无法指望,明知爱情多半是自导自演,但是那里蕴含的许多瞬间,让她觉得有一些时间是活着的,而且没有那样被轻贱。

俄罗斯人的登场开始,我真的被这部片吸引住。情节?情节也重要。但还有太多东西,在情节之外。情节串起了叙事的骨架,但这部分吸引我的点,又恰恰在是情节之外的很多东西。如果只看情节,《包法利夫人》不过是婚外情,《情感教育》仅仅是爱而不得,但只有福楼拜写出了那句,“她很想死,又很想去巴黎。”我太喜欢这些对俄国人的刻画了。野蛮、残忍、暴力、愚昧。我在看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刻板印象”,一个见鬼的体系和见鬼的上位者,不意味着那片土地所有人都是坏的,事实上也确实并非如此。但艺术的魅力在于,它永远和你的现实经历和阅读体验交织。我想起圣彼得堡街头一大早路边的酒瓶,去诺夫哥罗德的车上喝的红彤彤的脸,街头晚上一片片倒下的醉汉,偶尔有富家子弟在大道上飙车。这是我现实见到的俄罗斯。还有阅读中的俄罗斯:契诃夫笔下的俄罗斯。有果戈里那样的狂热,没有果戈里的宗教。契诃夫笔下的俄罗斯就是单纯的苦难。苦难,奴性,愚昧,暴力。我为飞机上那两个狗腿子像权贵表达感谢的情节拍案叫绝。

在看到俄罗斯人登场部分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契诃夫。我爱契诃夫,他在我心中就是神。我从未如此强烈的想把契诃夫的作品全部重读一遍。他写了一个令人心碎的世界,在看电影时候,我的思绪飘回到他的书中。我在想,影片中的俄罗斯人可以做什么呢?依附,等待,野蛮的执行。还能做什么?那片土地从来都是5%的权贵和95%的蝼蚁。没有生机勃勃的市民文化。权贵之外只有自然资源可以生产。获取自然资源又需要依附权贵。只有掠取。只有依附。两百年前到如今,人和人的关系,暴力,依附,依附,永远的依附,匍匐跪地的依附。万尼亚依附爸爸。爸爸依附权贵。托罗斯依附爸爸。伊戈尔依附托罗斯。这是一个体系,体系之中是奴隶,体系之外是暴力。它隐喻现实也折射历史。没有自由和生机勃勃的任何希望。

还有个我很喜欢的情节,是离婚现场,看着Anora和妈妈的争吵,爸爸忽然笑起来了。爸爸是个流氓,笑得乐不可支,像看戏一样。我觉得这个情节太精彩了。我想起契诃夫的《农民》,我最喜欢的契诃夫小说,写贫穷愚昧的村子,人们酗酒、恶斗、穷人欺负穷人,在起火的一瞬间,大家灭火。可是火扑不灭,很快烧掉了村里的房子。村长稍有一点点文化,也只是一点点,他拿水管灭火,然后用水管对着村里的女人,用高压水冲那些女人,“胡闹的不像话”。这种愚昧、恶霸、被压迫又在压迫他人中寻找戏剧和乐子,在影片和阅读的交织中如此鲜活。暴力不仅是手段,暴力也成为目标。使用暴力,期待暴力。一面是奴隶,一面是凶手。暴力是体系内外的分水岭。

Anora,在出卖身体的世界她是Ani,到了人类文明秩序的世界里,她是Anora。Ani是她被私人侵犯的世界,她用身体交换一切,这种交换中始终伴随危险和伤害,完全无法预知行为和素质的人群;Anora是她被法律、金钱、权力和暴力侵犯的世界,是系统性的压迫和暴力。Anora,她自己呢?她不聪明,甚至很多地方很愚昧。不满意影片的人,不满意她“形象单薄”。但我满意这种艺术刻画的点恰恰在这里。因为她也是那种愚昧、粗糙、空心世界的一员。她的麻木可以抵御生活的苦痛。在没有希望的人中,麻木是最好的保护剂。自我觉醒和成长,才是奇迹、童话和少数。世上多数人和多数苦难就像Anora:没有任何主体性,随波逐流。结婚是偶尔的时刻感受到自己活着,在被伤害后又再次轻微的感受到它。

伊戈尔是暴力系统中唯一一个残存一丝丝人性的人。但现实中这样罪恶系统里的人唤起良知,很少存在,概率微乎其微,就像德国电影里《他人的生活》——那样良心发现的窃听员,现实中没有,一个都没有。Anora对他释放的善意感到很困惑,她只知道、也只会用身体来报答。身体在她这里仅仅意味着交换,但这也意味着没有意料之外的伤害。当她看到那个吻,感到或回忆起了伤害,她捶打哭泣起来。对她来说,打开一点点感受,真实的尝试用内心的东西,哪怕是那么些微的“活着”,都比麻木死去般的状态要可怕。在身体交换中,她和别人仅仅是交换。但一旦索求身体之外的东西,她发现她归根到底是被轻贱的。她被侮辱和被损害,生活不允许她存有心灵。

近景的Anora让我想起俄罗斯文学笔下的很多角色。那些角色身体模糊。融在许多酗酒、粗俗、暴力、野蛮、对上等人奴颜屈膝的世界里。那些狂暴的奴才是俄国文学的经典形象。但我会想:那些女人呢?她们的形象是怎样?有写。很多作家有写。但要么阶层尚高,像安娜卡列尼娜;要么是男性或情节的衬托;要么蜻蜓点水——我总是好奇,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中,普洛克菲带回来、被村民打死的“奇丑无比、总是缩在一起的土耳其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总是缩着。总是神秘。总是不为人知。我在Anora身上看到了她们更具体的样子,现代版的样子。哦,我找到了你:她们在权力和暴力的夹缝中,被利用、追赶、殴打、驱使、侮辱和轻贱的样子。悲剧在文字中尚且模糊,这种模糊会自然的形成美化,像朱光潜写悲剧心理,“世人爱哈姆雷特,不喜欢李尔王那种抠眼的残暴痛苦,那让人厌恶;人喜欢悲剧,或因为悲剧的痛苦中有崇高。”但是生活的痛苦中没有崇高,大部分都没有。没有美化,只有真实。“你为什么不强奸我?”从Anora一开始被捆住抱住,到后来她问这句话,暴力像伤害又像习惯于某种安全,我心中那些旧俄阴影里的奥利娅、塔提娅纳、阿纳斯塔西娅的朦胧身影系数复活,忽然鲜明如昨,栩栩如生。

远景让我想到美国地理学家Carl Ortwin Sauer描绘人类怎样在北伊利诺伊河谷垦荒。在早期人类劳作景象中,人总是在丛林边缘寻找定居点。因为丛林边缘是很好的栖息所。相比之下,草原就是很不好的开垦地。草原缺乏水。草原狂风让人类的栖息所难以抵御。草原环境往往恶劣而缺乏食物。草原异常害怕火灾——一把火就会把人类定居点彻底烧光。因此,定居林地的人逐渐开垦,建造城市;定居草原的人无所依,文明进展缓慢,随风漂浮。我从历史联想到地理,从时间联想到平面。我觉得那些心都是草原上的心。无所依附而荒芜,经受伤害而野蛮,无法建立文明而混沌。当他们尝试进入林地,哪怕只走到林地边缘,就马上被更强大的民族驱赶。他们于是永远在草原等待。可等待之物都不可爱,甚至可憎,譬如,等一场风,等一场火。风火可恶,但至少让生活有一点比期待更无望、比乐子更痛苦的:一点体验。就是那一点体验,看到荒芜残酷世界里,那一瞬间、一丁点,活生生存在的自己,一点点属于生活的、断句残卷的、总是被撕毁和抹去的诗章。

董董Mercurio
Mar 3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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