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时间5月24日晚,第78届戛纳电影节落下帷幕。在进入主竞赛的22部影片中,由毕赣导演的《狂野时代》作为唯一一部入围的华语电影成功摘下“特别奖”(prix spécial)。

该奖项原名为“评审团特别奖”,不定期颁发,非常设奖项,没有奖杯,用于表彰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电影,也可能用于表彰电影人对电影艺术的长期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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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评审团主席朱丽叶·比诺什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暗示,这个奖是她向评审团争取而来的,影片对于梦境探讨所展现出的某种神秘与不可言说性打动了她。

因此在她的推荐和与评审团成员达成一致后,决定授予《狂野时代》这份独一无二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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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陆泫龙

责编:刘小黛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狂野时代》究竟讲了什么?

在影片戛纳首映后,一波接着一波的影评随之释出,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分析和解读里面各种各样的内容和彩蛋,仿佛一个装满宝藏的金库,越往里挖掘得到的惊喜就越多。

不可否认的是,《狂野时代》首先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就如毕赣本人所说的那样。它延续了毕赣一直以来对于梦境的诗意描绘,不仅在技法上更加成熟和进步,而且融入了大量的迷影元素,向许多经典电影作出了致敬。这也是为什么这可能是一部能令影迷向的朋友十分激动的电影,尽管对于不了解电影史的观众仍有一定的观影门槛。

电影史从诞生之初至今已有130年历史,从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第一部影片《火车进站》(当然,在这七年前,刘易斯·普林斯就已放映过《朗德海花园场景》)起,电影的形态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变化,其风格、类型和题材更是百花齐放、数不胜数。

《狂野时代》讲的其实就是电影的100年,其时间线跨越长达一个世纪,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毕赣融入了自己对于影像本真的热爱,以及多年来对于各种电影风格的吸收和栽培。

影片分为五个章节,亦可被视为五重梦境,每个梦境都有独自成章的故事情节(或更加准确的,一种关于特定符号的印象),而章节之间又有相似的元素彼此牵连。在毕赣华丽的镜头语言和精湛的导演技法下,观众仿佛从一个梦境坠入另一个梦境,从开始的意味不明到最后的逐渐明朗,从最初的碎片残影到末尾的超长镜头,毕赣尝试将影像本体捏造成一个自然的梦境。

因此整部电影不是在讲什么是梦或如何做梦,而是它本身就是梦。

导演将自己的思维寄托到这个梦境当中,邀请观众随其步伐缱绻遨游。这对应了毕赣一直以来的忠实想法:电影是造梦的机器——其概念在片中亦有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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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里,易烊千玺饰演了一只装载着梦境的怪兽,名为“迷魂者”(Fantasmer)。迷魂者终日被梦所牵扰,他的身体内部是一个电影运作的机器,只有放上胶片才能够活动。他肖似《诺斯费拉图》(1922)里的怪物,又似维克多·雨果笔下丑陋的卡西莫多,兼备着“狡黠、惊愕与忧伤”。

舒淇则在片中饰演了一个名为“大他者”(the Big Other)的角色,她以一个大而无形的他者存在着,总在片中以画外音的形式介入着梦境的生成,带领着迷幻者走出迷雾。

她是秩序的掌控者,经验的讲述者,总在每个章节的缝合处提醒我们时间的流逝(潜意识的在场),告诉我们“迷魂者”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正所谓“古之大化者, 乃与无形俱生”,舒淇的戏份虽然不多,但她迷人的气质和独特的嗓音陪伴着“迷魂者”的蜕变和成长,因其无“形”,故化为“象”。

毕赣在接受《综艺》(Variety)杂志采访时表示,电影的灵感来源为五感,这五感分别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五个感觉器官(眼、耳、鼻、舌、身)结合意识,统称六识。

在佛教中,便有“六根六识六尘”之说,要想达到清净、明智的正念状态,就必须通过各种方法来提升和净化这些识的运作,毕赣在每个章节中的描绘,正对应了这十八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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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在戛纳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在影片的第一个梦境中,毕赣毫无保留地致敬了默片时代。时间来到1900年,民国烟雾缭绕的画卷徐徐拉开,字幕卡、圆形遮罩、镁粉闪光灯等具有时代特色的元素被加以利用。

舒淇饰演的“大他者”似游历天文馆一般走过了电影最初的路程,《月球旅行记》(1902)《水浇园丁》(1895)等经典桥段悉数登场,尔后转向了以《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1920)为代表的德国表现主义。在这个情景中,毕赣重新演绎了以眼识为主的电影媒介,通过想象力将迷影元素与近代启蒙相结合,视觉上的绚丽多彩展现了电影的多样性,是为“色尘”。

在第二个梦境中,毕赣撷取了民国时期的谍战和枪战戏,映射出20-40年代党同伐异、谍影重重的社会背景。“迷魂者”为了保护一个神秘的箱子,不幸陷入敌人的圈套,遭受毒打和严厉拷问。他还被一个用特雷门琴演奏巴赫《bwv 528》的音乐家所劫持,试图在火车轨道上与他同归于尽。

最终,在重重的镜子迷宫中,赵又廷所饰演的军官被玻璃刺中双耳,留下一句“当我双耳失聪,我便走入镜中”。在那段闻风丧胆、听风就是雨的日子里,伴随着音乐的消亡,“迷魂者”在开枪的那一刻拂去了“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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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又廷在戛纳

进入第三个梦境,我们跟随“迷魂者”来到了一座看似40-60年代建立的寺庙。在大雪纷飞的禅修之境,少年因偷盗而被留在寺庙之中,却惨遭牙痛的“罪孽”痛苦不堪。他遇到庙里的一位僧人,让他把所有的石头都尝一遍,最苦的那个就是用来拔牙的石头。少年用舌头体会到了苦的滋味,却发现那原来是僧人小便残余的味道。他告诉少年,“甘”与“苦”是共生的,问题在于如何将二者相互转化。最终,少年用发芽的土豆结束了自己父亲的生命,并化作一条黑狗跨越“香尘”。

来到第四个梦境,“迷魂者”变成了改革开放年代混迹在小镇上的老千,为了赚钱不惜欺骗腰缠万贯的老头子。他在车站遇到了因为母亲打工而逗留在此的小女孩,在老千的游说下,答应他通过相互配合来完成魔术的骗局(玻璃的意象此处再次出现,以光反射道出破解魔术的原理)。

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老千提出闭上双眼,仅用鼻子闻出扑克牌的点数,实际却通过打手势来暗示相应的牌张,最终成功讹到了一大笔钱财。小女孩跟老千玩谜语时,问他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就不能再拥有,而答案是“屁”——

这个看似玩笑的背后,实则道出了钱财身外物(财布施)的佛学理念,钱离开了人,就失去了其价值所在,正如老爷子虽然有钱,却始终买不回来死去孙女那一封被烧烬的信件,如果没有小女孩最后超乎自然般的回答,他这一辈子都将难以绕过“味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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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庚希在戛纳

第五个梦境堪称最能体现毕赣风格的一个章节,长达半小时的长镜头,复杂的动线设计、迷人的空间调度和精准的时间把控,其物理时间更是跨越了一整个夜晚,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海上日出。

在这个章节中,由李庚希饰演的吸血鬼跟“迷魂者”产生了爱情,一个没亲过嘴,一个没咬过人,他们活在21世纪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末世的恐惧飘荡在被风雨洗刷的大街小巷,身着牛仔、头染黄发的嬉皮小子陷入了以黄觉饰演的罗先生为首的黑暗势力(罗先生手戴黑手套,被枪击后将自己的血液倾注于威士忌杯中,可以想象他是吸血鬼帮派的首领)。

在《小李飞刀》的万丈愁情中,“迷魂者”与保镖们疯狂互搏,在血与泪的洗刷中突出重围,带着吸血鬼走下钢板楼梯,奔向千禧年的黎明,登上开往新世纪的大船。在那一刻,吸血鬼咬噬了“迷魂者”,而他也亲吻了吸血鬼,两人在不确定的未来中,勇敢地战胜了“触尘”。

梦醒时分,我们来到了电影《水浇园丁》的回环,一种佛学上的“轮回”(Saṃsāra),其主体便是上述所提到的“识”(Vijñāna)。“迷魂者”时辰将至,即将步入死亡的殿堂。正如大他者所言,对于观众而言可能只是短暂的两个半小时,对“迷魂者”来说却已是一生。

在“迷魂者”意识残留之际,“大他者”再次为他装扮上弗兰肯斯坦的肢体面具,并且用推车将他送入一个巨大的装置。

最终,毕赣用文字告诉我们,在这个破碎的世界当中,唯有梦尚可聊以自慰。这既是“迷魂者”如哈姆雷特般不可避免的宿命,也是所有创作者在这个时代的一次温情回眸与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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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时代》剧照

“迷魂者”每穿越一个梦境,都是一次修行的历练,也是一次次破尘的结果。他最终所抵达的不是肉身的腐烂,而是灵魂的再世,就像影片中提到的那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也许毕赣对于中国艺术电影最大的创新之处在于,当欧美还在运用自己欧陆哲学的框架,如精神分析和现代心理学来提供梦的解析的时候,他已经为世界呈现了一个处在中国大陆语境之下的中式梦核,即便这可能会对西方观众带来一定的观影障碍(比诺什在记者会上直呼“无法完全看懂”)。

毕赣的下一步,在于思考如何将东西方的梦境表达和宗教思想更好地融会贯通。某种程度上,《道德经》是柏拉图思想的禅教转述,《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诸法空相”是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

而佛学(或释家思想)自然也成为了毕赣独有的一套精神分析原理,并据此编译出为大众所接受的美学表达。

事实上,毕赣对佛学的兴趣早在他2012年拍摄的短片《金刚经》中就可见一斑,其后的《路边野餐》(2015)也多次引用《金刚经》的原文,《地球上最后的夜晚》(2018)的主题更是和“色、受、想、行、识”有关。

可以说,佛学成为了构成毕赣梦境网络的一个重要支柱,也是区别于其他与梦有关的电影的一个关键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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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赣在《狂野时代》中道出了他对于“梦”所产生的终极问题:梦境是否能在影像中实现“如来”(Tathāgata)?其片名“Réssurection”,意为“拯救”,既是对影像作为电影(cinéma)基石的拯救,也是对濒临崩溃的现代精神的拯救。“迷魂者”既是“大他者”(或导演)创造出来的怪兽,也是时间的“戏偶”(puppet)。

他在漫长的路途中,经过种种事件超越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并在超感官知觉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整部电影自身指向了第七感觉,也就是时间觉,在佛学中被解释为“末那识”(manas-vijñāna),据说领悟了就可以看破生死,以活的状态到达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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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毕赣希望通过电影实现“五蕴皆空”(pañca khandha),他对时间的感知,便是他理解梦、理解电影作为本体之存在的方式。正如他在媒体采访中所说的那样,他对时间不是特别有概念,每一场戏似乎都留有之前创作的影子,如果不是世界外部的变化如此之大,他不会拍出这样一部电影。

他所希望观众感知到的那种慰藉,如果能够实现的话,便是般若波罗蜜多,能“度一切苦厄”。即便如部分评论所言的那样,强调他的电影是否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纪元还有待时间考证。

但毋庸置疑的是,毕赣的获奖为戛纳影坛沉寂十年之久的华语电影带来了一股春风,往后将迸发出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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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映票图源自制片人单佐龙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