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永别的洪荒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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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有图片均为电影《晒后假日》(Aftersun)截屏

有一种旧照片能带人穿越时空，见到无法再见的人，在记忆与现实的交替中，令思念决堤。电影《晒后假日》(Aftersun)就像这样一张属于所有人的照片，让你我看到记忆的肌理，找到时间才能给出的答案。

作为一部低成本、几乎无宣传的独立电影，它提名了去年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入围今年的奥斯卡，并包揽了英国独立电影奖从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剪辑、最佳剧本、最佳摄影到最佳音乐监制等诸多奖项。而此刻，它已成为艺术电影流媒体平台MUBI上全球观看次数最多的影片。[1]

严格来说，《晒后假日》是几乎没有情节的电影，只有31岁的sophie握着一台90年代的dv，播放11岁时跟爸爸在土耳其度假时拍摄的画面。此刻，她已到了和爸爸当时一样的年纪，而且也有了孩子。当她从当时的录像中发现爸爸隐藏的抑郁，回忆像海水一般把她带回那个夏天，后知后觉当时未理解的事情。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有流动的影像还原记忆的触感与能量，试图与观众共同面对回忆与失去。理论上，这种情绪比情节更难用影像捕捉。回忆的感受，或者亲密关系，都是抽象、私密的体验，比较难以言喻。这也是很多电影失败的领域，但《晒后假日》完美地捕捉到了碎片化的记忆与涌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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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回忆画面常是跳跃的，伴随着很多看似无关的细节，影片也借由一系列跳跃的场景与细节还原了记忆的纹理——sophie纳闷地看着爸爸在房间里练太极，在酒店的洗手间偷听青少年讨论性，与同龄男孩在街机厅赛车，以及爸爸近乎偏执地非要教她防身技巧，拒绝sophie准备的露天卡拉OK惊喜；而穿插在这些无关联场景间的诸多细节又特别生动，像是落地风扇的转动，热气球的水面倒影以及暮色里的90年代流行乐，我们就像听到蝉鸣会想起暑假那样自然地走进了sophie的记忆。

那些极为私密的镜头则进一步深化了这种氛围，比如爸爸独自在阳台抽烟时落在sophie床头的月光，还有他短袖肩膀上起球的布料——像极了我们儿时对周围环境与亲人的感知，而这种熟悉的视角会在日后不断重现。就这样，影片本身成为了一条记忆的河流，我们跟着31岁sophie的视角一起看见了她父亲的忧郁。导演与剪辑（Blair McClendon）、摄影（Gregory Oke）和声音团队创造出了一套用光影与声音编织记忆的方式，以及用影像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正如卫报的影评所述，《晒后假日》展示出了普鲁斯特式的才华，带观众进入他们不曾体验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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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记忆总有终止的时刻，就像河流终归入海。最后的十几分钟里，当皇后乐队与大卫鲍伊合作的歌曲under pressure响起，情绪的海洋终于浮现——20年前正是伴着这首歌，11岁的sophie被父亲拉着手进入热闹的舞池，父亲跟着节奏转圈拍手领着她跳舞；而影片开头偶尔闪现的在暗淡舞池中沉默的sophie，原来是现在的她幻想着冲破时空阻隔，在记忆的舞池中再用力抱住当时实际已痛苦不堪的父亲。当悲伤随着眼泪汹涌而出，音乐声量也随着变大。父女二人的面容在音乐节奏里忽明忽暗，歌曲只剩下人声音轨，逐渐有低沉哀鸣的器乐混入，就像sophie对父亲的离去不能释怀，记忆、想象与现实不断交替重叠。随着皇后主唱扯着嗓子喊出“这是我们最后一支舞”，父亲消失，音乐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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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这样“胆大心细”的剪辑与混音设计，《晒后假日》成功将这首歌化为sophie内心世界的象征。音乐在这里传递的也不仅仅是怀旧的氛围，更是一个女儿渴望自己能像20年前那样再次抱住父亲的执念。这首歌可说是完美的needle drop（唱针放下的时刻）[3]。这个词组常常被用来形容已经事先存在的某段音乐被电影调用后，二者擦出巨大的火花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每提起这首歌，人们会首先想起电影，正如only you之于《大话西游》。under pressure也因为《晒后假日》而获得新生命，从此在许多人心中盖上了sophie的回忆滤镜。

记忆的洪荒之力就这样在最后的十几分钟得到完美展现，并在最终的镜头里达到高潮归于平静——31岁的sophie握着父亲留下的dv，凝视着屏幕久久不语；待镜头调转划过一片空无，是父亲用dv拍下sophie在11岁时挥手离开土耳其的模样，然后他将dv装进旅行包，背着它转身走向另一个世界，带着Sophie留给他的记忆。这落幕的长镜头利落、诗意地隐喻了父女永别，但对彼此的守护与记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