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林子人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作为第一部在中国大陆大规模上映的A24出品电影,《美国内战》(Civil War)在国内外的票房表现相差悬殊。据界面文娱报道,该片于4月12日在美国首映,以2570万美元票房成为A24在美国首映票房最高的影片。在巴西、法国、西班牙、葡萄牙、比利时和芬兰等国首映时,《美国内战》都位居票房榜首。5月初,《美国内战》成为《瞬息全宇宙》之后A24又一部全球票房突破一亿美元的作品。6月7日,《美国内战》在中国大陆首映,当日仅收获279万票房,位列当日票房第七位;上映第二日即端午档首日,票房下落到第八位。
截至6月11日,《美国内战》的豆瓣评分仅为6.4。既不卖座也不叫好的局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该片在两个方面打破了观众预期:它不是强调视效、冒险、完整呈现前因后果、有英雄力挽狂澜的正统好莱坞大片;它也不是中文片名所暗示的,揭示美国社会政治冲突现状的政治讽刺片,片中内战的发起者是加利福尼亚州与德克萨斯州因谋求独立结成的“西部联盟”,这个在现实世界中绝无可能的设定明示了电影中的“美国内战”是一场与现实政治无关的架空内战。
电影出乎意料地把叙事重心放在一群战地记者身上,对这个职业的呈现结合了感性的真诚和解构性的自我批判。观众通过战地记者的视角,得以看到那些主流战争叙事往往忽略的战时细节——在远离主战场的大后方,暴力与混乱同样横行肆虐,人与人之间的经验与感受难以相通,这恐怕是战争最真实也最令人恐惧的部分。因此,《美国内战》虽然可能给观众带来一种混乱的观影感受,但依然是一部余味无穷的电影。
当战地记者成为反乌托邦惊悚片主角
《美国内战》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在不远的将来,加州与德州谋求独立,内战在“西部联盟”和联邦政府之间爆发,美国社会陷入一片混乱。电影开始时,联邦政府军队已节节败退,“西部联盟”的军事力量向首都华盛顿特区进军,现任总统的在位时间似乎已进入倒计时。经验丰富的路透社摄影记者Lee Smith(克斯汀·邓斯特 饰)与同事Joel(瓦格纳·马拉 饰)决定从纽约驱车前往华盛顿,在总统倒台之前对他做最后一次采访。
Lee与Joel被告知,这将是一次危险重重的采访——一些市镇一旦发现记者试图穿越边界就会“立即射击”,宾夕法尼亚州作为主要战场则绝对需要绕道而行——但他们并未被吓退。同样没有被吓退的还有另外两人:告诉Lee和Joel上述信息的老记者Sammy,以及在一次街头冲突中被Lee救下、视Lee为人生偶像的年轻摄影师Jessie。四人记者团乘坐一辆刷上“媒体”(PRESS)字样的旧SUV,开始了“自杀之旅”。电影的主体部分围绕着记者团的公路旅程展开,这段旅程的底色是令人心悸的暴力冲突与法治真空,但战争的残酷也被短暂的和平和相对正常打断,比如当记者团在废弃工业园区外露营、拜访联合国援助基地、经过试图置身事外、维持岁月静好的小镇的时候。
将战地记者当作反乌托邦惊悚片主角,或许是《美国内战》最具明显政治意味的设定,它邀请观众思考在内战爆发这样的重大政治事件中,记者扮演的独特角色、肩负的重要职责究竟为何。表面上看,电影在褒奖一种充满理想主义的新闻理想:记者需要替社会中的其他人去观看和记录真相,无论人们对真相是否感兴趣。在一段闲聊中,观众得知Lee和Jessie走上新闻摄影的职业道路是受到父母影响,他们对残酷的社会现实背过身去,他们的女儿对此忍无可忍,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接近社会现实。
电影也认可了记者的权力,当他们穿上媒体背心、戴上媒体头盔,他们就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战争现场并得到战斗人员的庇护。战争场面穿插着记者工作的场景和她们拍摄下的照片,无声地述说着记者的特权——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记者的特权建立在中立性的前提之上,正如片中Lee所说,记者的工作只是记录,判断的权利属于他人。Lee责备Jessie缺乏历练,在暴力冲突现场失去记者的冷静。随着剧情推进,我们看到Jessie越来越处变不惊,越来越能够毫不迟疑地按下快门,哪怕有人就在她的镜头下死去。
中立性其实一直都是新闻伦理中备受争议的部分。电影对战地记者的呈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实生活中那张著名的新闻摄影图片《饥饿的苏丹》。摄影师Kevin Carter在南苏丹地区拍下了这张照片,前景中是一个小女孩因饥饿倒地不起,远景中的一只秃鹫紧盯着女孩,仿佛一旦确认她的死亡就要立刻扑上来。这张照片登上了1993年3月26日的《纽约时报》,并赢得了1994年普利策新闻奖“特写新闻摄影”奖,然而我们记住这张获奖图片的原因不是它反映的专业性,而是拍摄者的道德矛盾:他应该拍下一张能在全世界引起反响的好照片,还是放下相机,上前帮助一个濒死的女孩?
记者职业对人的异化在电影中的呈现令人惊骇。他们对于内战局势毫无个人立场(这应当是导演有意为之),随着剧情推进,探寻真相和追逐热点的界线也越来越模糊。有人在狂热面前退缩,陷入自我怀疑;有人则被狂热驱使,陷入了某种人性丧失的境地。
当记者团逃离危险,抵达“西部联盟”军队集结地夏洛茨维尔,Sammy中弹不治身亡。此时Lee已对此行的目标深感迷茫,她默默地删除了自己拍下的Sammy遗照,一个人清洗Sammy在汽车后座留下的血迹。Joel从另外两位早一步抵达夏洛茨维尔的记者同行那里得知,总统的倒台已是板上钉钉,他可能没有机会完成采访了。沮丧之下,Joel脱口而出的是“这样Sammy的死就毫无意义了”,仿佛全然忘记Sammy是为了救记者团其他三人才不幸中弹的。在电影结尾,Jessie完成了蜕变,成为一位丝毫不顾个人安危、对同伴安全也熟视无睹的“成熟”记者。Lee为了保护她中弹,她只是回望了倒地的Lee一眼,就毫不犹疑地扭头奔向总统所在的房间。
在假新闻横行、人人都能成为“自媒体”、机构媒体式微的当下,对新闻伦理的探讨既像是对专业主义的一曲挽歌,也像是对媒体行业的深刻讽刺。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内战》与《瞬息全宇宙》(同样由A24出品)一样,受“元现代主义”的影响,有着相似的叙事内核。此前,界面文化在《红毯先生》的评论文章中分析过近年来文艺作品中出现的“元现代主义”转向:缺乏讽刺、自我意识和自我怀疑的电影开始显得陈旧,打破叙事程式的电影开始“解构电影或艺术的价值,同时也陷入了与自己的冲突,将解构性的自我批判与感性的真诚结合在一起”。元现代主义电影给观众带来荒谬、混乱的观影感受,但它也试图在混乱中找到意义,这也是《美国内战》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
被主流叙事忽略的战争真实
任何对美国政治格局有基本了解的观众都能立刻察觉出《美国内战》的架空性质。蓝州加利福尼亚与红州德克萨斯在意识形态、价值观和关注议题上分歧明显,这两个州结成政治联盟,对一位威权主义总统发动军事政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电影似乎在有一点上影射了现实:片中的总统(尼克·奥弗曼 饰)正在自己的第三个任期、解散了FBI,电影以总统演讲作为开头——在一场大战前夕,总统发表了一段充满特朗普式虚张声势的演讲,“有些人已经称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胜利。”(Some are already calling it the greatest victory in the history of mankind.)
这段演讲基本上是电影对“美国内战”中的关键角色——政客——的全部描述了。《美国内战》对内战双方的政治议程、内战爆发的原因毫无解释。正如“西部联盟”的设定所暗示的,片中描绘的美国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观众对当下美国政治分歧与党派斗争的了解无助于理解本片。
虽然《美国内战》也有空袭、坦克进入城市街道、林肯纪念堂被炸毁这样的战争奇观,但整体而言,这部电影将对战争场面的直接刻画降到很低的程度,而是主要聚焦于远离主战场的“大后方”。某种程度上来说,主角团的公路旅行有种僵尸片的气质,他们开车经过堆满报废汽车的公路、空荡的小镇和着火的森林,遇到陌生人的场景都有可能意味着危险。
我们也因此通过战地记者的视角,看到那些主流战争叙事往往忽略的战时细节:一个小镇决定置身事外,除了屋顶上站着持枪巡逻的民兵以外,这里毫无战争痕迹。几个手持来福枪的男人把守着加油站,出于某个未说明的原因殴打虐待他们的邻居。在废弃的“冬日奇幻”主题乐园,两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与远处一位未现身的狙击手对峙,其中一个男人告诉Joel,“没有人给我们下指令。有人试图杀死我们,那么我们就要杀死他们。”一个戴着艳粉墨镜、挥舞着枪的白人男子(杰西·普莱蒙 饰)指挥着同伴把一卡车的尸体丢进万葬坑。这些手持武器的人似乎并不隶属于哪一方的军队,也没有明确的战斗目标,但他们身为暴力和混乱的始作俑者,在主战场之外造成了伤害与痛苦。
对于华人观众而言,片中最恐怖的桥段是普莱蒙饰演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对几位主角的心理施虐。他先是二话不说枪杀了主角们在途中偶遇的一位华人记者朋友,然后端着枪,慢条斯理地逐个询问几位记者“从哪里来”、“是怎样的美国人”。当另一位被吓坏了的华人记者战战兢兢地回答说他来自香港时,持枪者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他。这个角色不由让人联想到美国历史上针对亚裔的种族主义暴力——比如美国历史上首个针对特定族裔的移民法律《排华法案》和二战期间的日裔美国人集中营——也对当下美国的沙文主义抬头趋势有所指涉。值得玩味的是,A24此前凭借《瞬息全宇宙》在好莱坞掀起“亚裔旋风”,此番又在《美国内战》中提醒观众,21世纪的亚裔美国人从新的权力和特权中获益,但仍然是仇恨犯罪的受害者,在部分人眼里,他们是美国社会中永恒的他者。
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内战》对战时生活的描述更加接近战争的真实——对于社会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战争真正的恐怖之处其实是日常生活中横行的暴力与失效的秩序;在战时,一些掌握暴力机器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施加暴力,仅仅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历史学家、《暴力计算法:美国人如何打内战》(The Calculus of Violence: How Americans Fought the Civil War)作者Aaron Sheehan-Dean在接受政客新闻网(Politico)采访时表示,1860年代真正的美国内战与电影一样存在大量远离正式战场的恐怖暴力,“美国内战中多数最惨烈且无必要的暴力,都是那些如今被称为起义者、当时被称为游击队的人干的。”
上述报道继而指出,“那些分散各地且松散组织的独立行动者,是当今一些武装民兵组织和附和其思想的非隶属激进分子的前身。一些专家表示,在现实中的政治崩溃事件中,这些人可能会感到最有力量且不受制约。”如果《美国内战》是一个被反乌托邦惊悚片的外壳包装的政治寓言,这或许就是它的寓意。对于美国之外的观众来说,《美国内战》同样也能让我们深入思考战争的本质及其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