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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两只青蛙跳下锅

排版/ 两只青蛙跳下锅

封面/ 喵刀

通常来讲,几个行为动作便能确定出表现者的形象。但重新回忆《职业杀手》最开始的几个动作:约翰逊卖弄着学识,克雷格咬着嘴唇,约翰逊卖弄着气质。毫无疑问在这些行为中我们只存在一些劣质的男性气质,其将被定义为油腻。但对于电影来说,是否应该直接给劣质的行为打上丑陋的标签?电影的意义难道不在于去观察行为的内里表现?劣质的男性气质是否代表着电影的气质?根本不该这样吧?看电影的时候还是少去观察旁人的反应,否则 “邻居”将会成为电影演员,作为观众还是要多去理解真正的行为者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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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还是回到为什么林克莱特要制造出这么多的“劣质行为”,回忆动作还是得从动作是怎么形成出发。在约翰逊与克雷格的对峙中,正因为我们拒绝那样的表现,我们拒绝去理解更不用说爱上那些劣质行为,所以我们不得不去看那些行为之外的动作,也就是我们几乎不去观察的动作——呼吸。不得不承认劣质行为是沉重的动作——在电影里一切本该顺畅运转,但它突然不得不去另辟一条艰难且邪恶的小路——电影想要完成这些动作需要付出巨大的体力,在疲惫当中它不得不大口喘气。男人们竭尽所能地去呈现乃至是表演他们的男性气质,在表演过程中他们会变得很累,接着他们会喘气,情境的转换完全依靠于喘气的动作——只要目睹过一次呼吸过程,同时也就见证了对男性气质一次新的卖弄。这的确是一部表演的电影(约翰逊的确在表演着各种造型和身份),也同样是一场电影表演(每个人都在卖弄着表现,卖弄本身就是社会群体上的表演方式)。它得心应手,仿佛表演就是它的天职,表演-呼吸,运动轨迹显现在呼吸过程中。

把电影的运动方式比做成呼吸,也就是仿佛在最安静的地方发出最深处的声音:心跳声?血液流动声?吞咽口水声?这何尝不也是约翰逊和克雷顿对峙时的声音。每一次都听见不一样的声音,他们只要说出一句话就会面对一种新的情景。“你干这行几年了?”(表演色情)“关你屁事。”(表演肌肉)“你会怎么抛尸?”(表演魅惑)犹豫......“我会把尸体放在水塘里。”(表演才能)“那牙齿呢?”(表演跟踪狂)“我会把手榴弹放进嘴里。”(表演赤身裸体)呼吸从慢到快、从快到慢又从慢到快,呼吸状态在两个对象身上来回切换,伴随着的是血液、心跳、口水的声音,当这些东西碰撞在一起时,它们黏稠地贴在一起,就像两张相互亲吻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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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莱特在“爱在三部曲”时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粘稠的旅程,Jesse和Céline似远似近,他们是陌生的同时也是熟悉的。无论远近,他们都在靠近,在塞纳河的流动中纠缠在一起。黏稠是一种节奏的声响,男人女人们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击打着身边的各种道具乃至是对方的身体。没错,这就是“黏稠”的音色。你根本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但是一旦抽离出之后就会立刻被另一股黏稠包裹住。它再一次地适应了我们呼吸的节奏,林克莱特所述说的并非呼吸的尺度,而是说“看,您的呼吸多么巧妙,您的呼吸千变万化,您的呼吸如此贴近青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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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两条传导路径也因此不得不被排除。1.在表演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呼吸 2.先是呼吸出现接着是表演出现。这完全是对《职业杀手》动作路径的颠倒和误解,实际上在呼吸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动作。第一条路经表明呼吸也是被表演出来的,但事实上在表演发生时最真实的恰恰是呼吸,它是在卖弄气质时唯一可能的性感之物,表演的戏剧性只能通过这样的呼吸过程呈现第二条路经更是表明呼吸与表演之间的分离。假设不去讨论表演中极致的造型主义(身体的劣质卖弄),那至少也得关注这些夸张之外少数的凝滞时刻。当约翰逊拔出枪对着雷的那一刻,所有表演暂停在了那里,没有呼吸,只有一出造型,仿佛是我们按下了播放的暂停键,这时不得不依靠我们自身的呼吸了。但幸好雷对此有所反应,情境在呼吸过程中再次完成流利的切换。因此只有第三条路经能够表明动作时如何发生的,它类似于我们深吸一口气并挥着全力一击,这口气才是我们的力量本身。

有趣的是,两条不存在的路径和一条正当路径之间的相互磨合似乎也能完成几次巧妙的呼吸。这样的呼吸方式恰巧在任何地方都会出现:深度——贾樟柯面对历史时的姿态;黏稠——迈克尔·斯诺对空间结构的来回重组;巧妙——B级片在分裂中产生的可爱。但是林克莱特似乎哪边都不想接触,他不需要反思历史也不需要解读空间更不需要有可爱的人(或许除了那些不需要去表演的小孩)。轻轻地把头贴在胸脯前,聆听着每一次呼吸发出的声音。这难道不是我们最需要的那种电影?虽然它既不是最巧妙也不是最精致的,但这样近的距离却足够让我们分辨作者每一个镜头的实践是否真诚的,它保证了最基本的电影素质——请给我们一部愿意和我们交往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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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非表态也非说教,而仅仅是把纯粹的表演者置于表演的舞台,他们纯粹且干净,好似一张纯净的洗脸巾揉搓在我们脸上,两者共同变形,这是一种交往方式。林克莱特何时不在与电影交往,“爱在三部曲”与《少年时代》以时间为单位、《黑暗扫描仪》与《阿波罗十又二分之一号》以空间为单位。林克莱特的电影要以朋友的语气去对待,这几乎是一种回归。旧好莱坞时期所塑造的是一种完满的情境,每个人要以诚恳的心态去面对角色身体所带来的变化,在《天老地荒不了情》里一面是海伦从失明到复明另一面是鲍勃从纨绔子弟到诚诚恳恳,他们都无法把身体状态交给虚构的外部环境——只因为那些环境是人造的、不值得寄托的景观——因此不得不直视身体上的变化,最后变成天启般的感动。把身体托付给自己,最终抒情被停留在了“明星”身上。

可是《职业杀手》的抒情停留在了何方?起码没有任何一个人善待过自己完整的身体,视线总是会被身体的某些部位吸引,夸张的形象特征总会为某些部位带来异化。身体不再适用于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约翰逊深V型的笑脸将会伸长到那个位置,它想要找到一个更远方的归宿。但可贵的是呼吸还在,最本质最可贵的条件不断把我们即将失去的东西拉扯回来,爱情的冲动原来从没向卧底的身份妥协,那些狡猾劣质的表演终究回归成了表演的本能,一种只属于转变的趣味。放下那些属于文字的带走身体部位的东西——自我、本我、哲学教授、心理学教授——这难道不是用来介绍说明的无关前言吗?那些可笑、低俗最后成为乐趣的表演状态以呼吸为材料奔涌而出,在这一切身体的圣光都消失的情况下,我们面对着外星人的降临,政府机构还在、地下交易还在、伦理道德也还在,但巨大的外星飞船唯独使我们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但请换一种思路,闻闻自己身上的气味、舔舔自己的皮肤、摸摸自己的脸型,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自己还在,原来自己就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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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样的话题已经被提及无数次了,我们应该忽视一切的假正经(就像忽视那些不真诚的电影一样),我们应该保持真诚的状态。有什么被表演了?工作关系、爱情关系、法律关系......表演上班、表演做爱、表演证人......但以呼吸为源头的表演的美丽就在于它纯粹地呈现表演情境,或许我们不会再去相信身体到底做出了什么行为,那只是虚构表现。但却会无比相信情绪的生产、身体反应的生产和价值判断的生产,因为它们都是呼吸的律动。既然会上班、会做爱、会打官司,随着呼吸循环这些虚假表演统统变成了真挚的同事、爱人、对手。毫无例外,在一片虚假的表演面具下最终隐藏着那现实生活的光照。无论是谁都在表演着某种完美气质,但当遇见他人的时候却必须在呼吸中展现真面目,哪怕是作为杀手身份也能完全让嫌犯信服。这不是什么丢人显眼的事,正是因为纯净,呼吸声代替了器官的运作,这是不得不抵达的身体的尽头。

旧好莱坞那样自己勾勒自己的身体变化已经是过去了近百年的历史,如今没有哪一种生活是被直接勾勒出来的,相反如果不存在一种猎奇、反常态的现象,那么如今的日常便是不真实的。林克莱特对日常的辨别方式不仅仅停留在呼吸所带来的情景状态,更在于不再完整的外部结构。我们都记得约翰逊养了一只猫,这只猫似乎是瘸腿的,它似乎也在卖弄着姿态:在本该完美无缺的外部环境中这只猫却打破了这一点,但正是这样的缺口却拓宽了一条新的视野。这样的场景还发生在约翰逊的卧底期间:一艘不干净的快艇、几次刺耳的飞盘爆炸声,甚至所有派都是好派也要画上巨大的问号。无论怎样批判这些现实的残疾,难道不正是这些缺陷亦或是卖弄划开了沉寂许久的现实,这样的现实平淡如水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只有通过一点裂痕去激发它美妙的历史、生理建构?如果那不是一只瘸腿的猫,难道它能显得活跃吗?演员们披上虚假的戏服、环境营造出虚假的和平,当真实已经穷尽的时候,难道不是只能去发现唯一剩下的希望之火吗?哪怕这点火光是竭力的甚至是残酷的,至少只有它能留下面对现实的机会,呼吸/缺口成为了末日前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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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林克莱特是一位乐观的生活家,无论何种绝望都掩盖不了塑造生活的决绝。如果说呼吸意味着已经竭力了,那么应对措施是一直呼吸。明明早就因为表演的虚假而远离了身体,但不得不被呼吸勾引回去,那些卖弄的身体勾引回观看者的视线。明明是一种色情主义,所有的卖弄都以一种软色情的方式勾引着我们,可我们的眼睛却没有一次怀疑过他们的存在。色情主义伴随着呼吸节奏不断切换着自身的语境,就像麦迪逊穿着空姐制服时必须让约翰逊完成几个步骤之间的转变。呼吸在勾引着我们,表演同时也在勾引着我们,呼吸藏在卖弄背后必须透过它才能发觉。但是没关系,我们必须要呼吸,如果表演一直在生产关于快乐的乐趣,那么其背后的持续呼吸就能保持着生活的乐趣。一种现实的乐观辩证法,毫无疑问它将成为生活动力,同时平衡着各种生活方式的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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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并不是一部值得被书写的电影,那些“更多的影像”实际上全都在明面上表演出来了,以至于没有哪一片刻值得拿出来重点记忆,毕竟每种形式同样得到了平衡。可也同样有那勾引着人的呼吸,因此必须以同样的呼吸方法呈现出来,只呈现出方法论和内里表现的一面。但这样的节奏、速度、状态、形式,我想林克莱特还是应该献给迈克尔·斯诺,呼吸的停顿时刻化为了永恒的运动状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