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立体沉浸设备将AI生成的逼真画面投影到虹膜上时,观众们会回想起在IMAX影厅第一次观看《阿凡达》的那个遥远下午。那是电影(Cinema)的黄金岁月,少年们会激动地高举双臂,畅想着闯入银幕后的天地;恋人们将票根当做纪念,在光影的间隙中相吻——彼时的影院几乎是幻想世界的传送门,是承载了高度提纯后的爱、梦想与希望的无上殿堂。在殿堂的招牌上,“好莱坞工业电影”(或称为好莱坞大片)无愧为最璀璨的装潢:它们代表着最尖端的技术规格、最前沿的视觉想象、最可靠的票房保障。

而在经历了《阿凡达3》198分钟的视觉轰炸后,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意识到,尽管仍然绚丽夺目,但好莱坞工业电影的光辉时代已经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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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生成式AI完全不感兴趣,它永远替代不了人类创作。”2025年12月9日,詹姆斯·卡梅隆在海南国际电影节大师班上谈及了自己对AI技术和电影未来的看法,他以自己的作品《阿凡达》为例,认为AI“无法创造出我们不曾见过的东西。”

作为现代电影工业的殿堂级人物,卡梅隆的话不啻为一篇反对技术异化的宣言。他公开强调团队拒绝使用AI生成特效,坚持手工打磨3500个CGI镜头。这样的“坚持”也确实造就了《阿凡达3》登峰造极的视觉体验——正如标题“火与烬”所示,这一部中增加了大量的“烟火”与“灰烬”。尽管从制作难度上并没有比第二部“水”的流体更困难,特效团队仍然细化了空气、静电、重力等多个物理参数,精益求精地模拟了逼真的燃烧效果。而为了实现更细腻的表演,面部捕捉技术也进行了升级:演员的面部被划分成6万块微三角面片,由每秒1200帧的高速摄影机抓拍,从而实现对面部细节和微表情的完全捕捉,连角色瞳孔收缩时的虹膜纹理都清晰可见。我们由此得以从少女琪莉身上一窥西格尼·韦弗年轻时的风采,而她的扮演者实际已经年逾七十。

除了打磨特效,《阿凡达3》也尽力在提升观影体验。影片在帧率上采用了传统24帧/秒与48帧/秒高帧率的混合策略:在飞行、海底和动作场面中采用48帧,使其在观感上更“平滑”与真实,但在对话和静态场景中仍保留24帧率,在平衡观感的同时也节省了渲染成本;而为了优化3D电影的画面亮度问题,卡梅隆与CINITY LED深度合作,推出了CINITY LED独家4K 3D 48帧版本。CINITY LED的放映系统能让3D画面亮度达到17.5福特朗伯,比普通影厅高出3到5倍,从而提供更佳的色彩质感。

以上种种,都展现了卡梅隆及其团队在电影工业上的匠人精神。然而这些这些技术突破却并无法掩盖影片在票房和口碑上的窘迫:《阿凡达3》的中国内地票房预测堪堪过10亿人民币,全球票房预测不到20亿美金,几乎无望进入影史前十;而烂番茄69%新鲜度、Metacritic评分61分的评分也创下了系列最低。究其原因,便是其文本上存在难以忽视的缺陷。甚至可以说,《阿凡达3》的视效越彰显,其文本的缺陷便越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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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卡梅隆最忠实的观众,也无法否认《阿凡达3》在剧情上的重复和老套。主角杰克·萨利沦为平庸的中产家庭父亲,缺乏新的成长弧光;反派库里奇上校将“寻子”视为核心动机,一次次误判局势又卷土重来;新的反派角色“瓦琅”初登场时充满了野性与狂狷,但到剧情后期近乎隐身;而整个萨利家族则不断地重复“逃亡-被捕-营救-再次逃亡”的循环——他们在与第二部相差无几的环境中来回跋涉,最终又回到海洋和舰船上来一段海陆空大战,关键时刻依靠伊娃显灵,正义战胜邪恶,毫无挣扎、徘徊可言。

相比于角色的薄弱,《阿凡达3》更致命的是“场景想象力”的缺失。观众们期待着潘多拉星球的生态拓展到蛮荒之地与火山之下,期待着“火与烬”的战场与焕然一新的生物,但最终发现看到的是《阿凡达2》导演剪辑版;而影片高潮的大战,甚至需要依靠第一部中“魅影骑士”怀旧返场。作为一部续作电影,这些陈旧重复的设计显然并不能满足观众的胃口。

我们不禁要问,作为好莱坞工业电影的代表,“类型片之神”,詹姆斯·卡梅隆已经失去创造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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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卡梅隆在海南岛的对话。“AI能做出像《阿凡达》那样的电影,但在《阿凡达》出现之前,它绝对做不出来。”卡梅隆的回答仿佛在强调人的意志与审美才是影像灵魂的源泉,并借此为《阿凡达3》的“手工特效”赋予了独特的人文价值。但仅仅在数年前,《阿凡达》系列的制作方式绝非代表某种“坚守”,反而是特效技术的最高标准。同样,当20世纪末CGI电影大行其道之际,亦有不少创作者呼吁坚持“实拍”,例如著名的“道格玛95”运动便将坚持实景拍摄视为第一准则。这场运动虽然持续时间较短,却旗帜鲜明地将“反好莱坞”(包括体制与美学)视为维系“创作主体性”的核心。而如今,当AI技术浪潮来临时,“创作主体”却成为了好莱坞工业电影代表所要保护的对象。这不禁让人感慨时代浪潮的浩浩汤汤。

但笔者认为,卡梅隆所警惕的这场技术革命,要变革的对象并非拉斯·冯·提尔和托马斯·温特伯格这类电影作者或艺术家,而正是卡梅隆和其代表的“好莱坞”本身。

上文中所列出的技术指标,曾经是决定一部好莱坞大片是否卖座的必要条件,但在当今的时代已然转化为了“充分条件”。矛盾的主题、故事的创新、角色的魅力这些文本要素得以回归,并将决定电影的上限。在视觉效果已经难以形成颠覆性体验后,主创应该及时思考如何拓展续集的主题和角色。第一部的主题是殖民反思、环保主义和反人类中心主义,第二部和第三部则理应围绕着“盖亚意识”(即星球生命体)和文明融合进行深度挖掘。然而在好莱坞体系的“稳健运作”下,卡梅隆选择了步步为营,通过聚焦在家庭和亲情上来保留最大的基本盘,却因此牺牲了故事的广度和深度;再加上套拍以及漫长的后期制作,《阿凡达3》已经无法避免陷入重复和过时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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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詹姆斯·卡梅隆奠基,亦由其登峰造极的“好莱坞工业电影”即将远去。但人们对宏大视效、沉浸体验的追求却并不会终止。次世代的“大片”也许不再依赖影院的封闭空间,也不再依赖维塔、工业光魔等顶级视效公司。AI技术让特效变得无比廉价、唾手可得(短期来看,最顶级的视效仍然离不开人力打磨);短视频媒介也让叙事方式有了新的可能。媒介平权的浪潮之下,名为“好莱坞”的文化工业利维坦正在缓缓陨落,它的每一次触地摩擦都会点燃新的星火。诚然,好莱坞工业电影仍然具有一种普世的吸引力,偶尔也不乏锐意进取的突破之作(尽管更多是在动画领域)。以网飞和A24为代表的新体系正在内部寻求新的出路,而其他地域的“工业电影”(如中国和印度)也在以本土化的方式谋求独立的叙事价值,《流浪地球》、《哪吒》和《巴霍巴利王》便是其典型代表。好莱坞工业电影的衰落绝非意味着殿堂本身的瓦解,反而是百舸争流的前奏。

而从技术角度而言,最终让好莱坞工业彻底丧失优势的,正是卡梅隆所竭力排斥的AI影像。尽管卡梅隆选择相信“AI并不会创造”,但通过对即存元素的结构重组(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创新都是如此,《阿凡达》亦不例外),AI会无限缩短人类的创造周期,并最终出现“自动创造、人类筛选”的情景。

在可预见的未来,对“真”与“假”的争辩或将余音不绝。AI技术的进步将实现更加极致的机械复制,本雅明所谓的“灵韵”将成为作品价值判断的重要指标——传统的电影制作仍将有独特的价值,并为其作者和作品赋魅。而当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彻底模糊时,我们可能也会放弃诘问“真假”,就像19世纪的哲学家们放弃追求“绝对真理”,转而回归到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上。那时,我们又将重返电影的黄金岁月,品味那些由“影像”本身所带来的亢奋、悲喜与沉思——就像我们第一次看到《阿凡达》的那个遥远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