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故事立意、对人性、政治的批判深度来说在华语片里已是翘楚,不过仍然不乏一些刻板印象的叙事。
胡玉音(刘晓庆)是那个年代的「大女主」,漂亮,能干,有过硬的厨艺,勤劳致富,支配家庭财富并有完全的话事权。这样一个人,没有母系家庭的助力(妈妈是旧社会妓女),也没有兄弟姐妹,纯靠在乡里社会的个人奋斗,所以一辈子得在至少三个男人的「帮扶」下才能生存:她老公(死掉的前夫,也是事业合伙人)、干哥哥1(前男友、给点政策照顾)、干哥哥2(粮站干部、给点经济帮扶)、现男友(给予疾病照料和心灵抚慰)。支持她「像牲口一样活下去」的动力——仅以电影语言的阐释来说——并不源于她自己旺盛的生命力or顽强的求生意志,而是她有了现男友的儿子,她要(如干哥哥2所祝福的)有「后」。
与刘晓庆相对的是「大反派」公社干部李国香,代表了男创作者心目中与「光明女性」对立的「黑暗女性」的典型画像:依靠娘家人(母系权力)和舔跪体制(郭嘉公权力)继承并占有社会资源——在此过程中,李国香因舍弃进入夫权/父权秩序所鼓励的婚姻/家庭而完全丧失了性魅力(本质上,李国香宁愿「搞破鞋」也不婚不恋,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仕途不止于此,主动选择「不嫁本地男」,但片子看起来就是因为她「丑」(同时嫉妒刘晓庆的美貌),她也自知自己「丑」,且因心无旁骛地投身政治变得「丑上加丑」),在秦书田代表的「高级知识分子」眼中成了low value、值得diss的对象(两人最后的对话竟然是男的劝女的①别折腾拉百姓,②早点成家???)。
但你要说这片子是站在谷燕山/秦书田这「父权/夫权」视角审视政治权力对女性「食色本性」的异化吧,似乎又不是那么明确。导演对男人自我异化的讽刺也是毫不留情的,除了那个为了入党而舍弃初恋(并且一而再地为了舔跪公权力而放弃底线)的张光北是妥妥的养胃男,谷燕山这个「老八路」也是从身体到精神的养胃。曾经手里有枪,以为自己为着新中国前进是choose on the right side,然而真·新中国给他精神上的重创正如不长眼的子弹带给他永久的身体损伤,他失去了确认which side is the right side的判断力,只能在最日常的乡里人情社会中维持一个「有点原则的和善老大哥」形象,然后在酒精的幻觉中拿着机枪大杀四方(←相关的镜头语言简直无法直视)。导演似乎在暗示,这人本可以是个「好父亲」,但历史、郭嘉剥夺了他当爹的权利。——当然,刘晓庆分娩时给娃取名「谷军」从了谷燕山的姓,似乎又是导演给谷燕山当爹情结的一点补偿。
姜文(秦书田)代表的是一度自我放逐的高级知识分子,有文化、有审美,但过度领先于时代,所以很早就被打成右派。刘晓庆的闪回记忆中她的婚礼上姜文(是时还是下乡采风的文化干部)带人表演湘西歌谣《新歌堂》(两人好上后,一语带过这个采风节目还让姜文得奖登报),但那首歌的歌词却是以女性口吻表达对远嫁姐妹的惜别之情——一首明显的sisterhood歌谣,本质是反婚、而不是祝福新娘的(所以在文革时被认为是反动歌曲)。刘晓庆原本是嗔怪姜文在她婚礼上带人唱这歌是「不吉利」的,但姜文被平凡后,这歌曲似乎又成了点明姜文是「有文化有审美」的注脚。
姜文在平反后,原本可以官复原职(县文化馆馆长),但他对刘晓庆表态:我哪儿都不去,就陪着你。一种不再爱什么大的共同体,不再爱什么阶级兄弟(或者像李国香那样可怕的「阶级姐妹」),我只爱我的老婆,只顾我的小家的任性——用现在的话说,姜文这样关爱女性文化(采风歌谣)、也关爱女性个体,协力女性创业的人,几乎可以算是「女权男」了?当然,这一切发生的前提,都是因为那毕竟是加起来比整个街区的女人都美的刘晓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