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看《海街日記》,還是為了去鐮倉旅遊做功課,這片也就自動被我歸類為「是枝裕和式的婆婆媽媽細水長流+幾位大美女」之日式溫情片。

前不久大屏幕重溫,再享受一遍幾位大美女的洗眼之餘,意外發現這片其實不動聲色、但又旗幟鮮明地展現了導演對社會議題——而非單純的家庭和兒女情長——的表達(←以前受影評影響,以為是枝裕和至少是在拍過《第三人》之後,到了《小偷家族》才明确轉型到關注社會議題的)。

以下就來掰扯掰扯看片時的引申聯想。

片中四姐妹的家,是個典型的「女本位的小共同體」,而這個小共同體得意建立并維持得這麼好的前提,大概有以下幾點:

一些必要的親緣關系
從對話可知,這個「家」至少在大姐少年時就「破裂」了(父母離婚,父親與小三去仙台,母親再婚,遠嫁北海道),但這個家破而不散,就是因為有外婆和二姨婆(不知日本人怎麼稱呼的,就是樹木希林那個角色)把幾姐妹拉扯大;大姐成人後,「長姐如母」,幫扶着把二妹和三妹帶大,三姐妹成人且工作獨立後,又聯手撫養同父異母的小妹——一切都基于女性之間的親緣關系。

健全的私有産權制度
共同體不是純精神的東東,得落實到物質實體和「場域」,而老宅的永久地權和産權便是另一個重要前提。有了這個前提,才有「家族财産」可積累(雖然這個家并不富裕,但也算中産),而這些女性也就天然可作為「繼承人」培養。姐妹們在繼承了家族财産的同時,也天然地繼承了家族的文化——家庭園藝(栽培梅子樹)、廚藝(釀制青梅酒),服飾(浴衣)等等(再推而廣之,就是一個街區、一個地區可以延綿不絕的民俗文化)。

隻要意識到這一點,片中突然出現的母親随口一句「要賣房」對大姐造成的沖擊便可想而知:房子這個最重要的「公産」一旦被分割,就能對共同體造成實質性摧毀。

發達的街區互助文化
首先,「海街」即鐮倉,這個地方——不管實際情況如何,至少電影裡看起來是——四季分明,風景優美,曆史悠久,城市建設完善(通勤小火車太可愛了!),治安良好,支柱産業以海産養殖和旅遊服務業(沖浪)為主,沒有影響環境的工業,是個非常宜居(适合女性生存居住)的地方。

很難想象,如果換到一個深山老林(比如一開始三姐妹去參加葬禮的山形),蔽塞的環境、極低的人員流動,勢必是家族宗法勢力深厚之地,完全無法發展出片中這種「女性本位小共同體文化」。

其次,「海街」除了硬件(市政建設)過關,軟件(社區文化)也很發達:經費充裕的公立學校教育資源(小妹轉學的學校,有足球隊和籃球隊,而且實施平權教育,男女同隊),資質優良的公立醫院(大姐工作的醫院竟有非常先進非常人文的臨終關懷部),和諧友愛的鄰裡關系(那個超溫馨、超好吃的海貓食堂),分享善與美的社區互動活動(熱鬧的煙花大會、學生課餘參與沙丁魚捕撈作業)。

這樣的生活沒有強拆、沒有棚改、沒有996、沒有内卷……當然,也許是枝裕和的電影遮蔽了資本主義社會冷血殘酷的一面,但至少看起來大家都實實在在地為「建設社區」而勞動(甚至連二姐那個銀行(作為傳統的吸血機構)都在推出低息貸款扶持小個體戶)。

而且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正是因為女性廣泛參與到社區的各行各業,所以整個社區基本可以做到「從搖籃到墳墓」——從學校教育到養老/臨終關懷/喪葬,都能給予生活其中的個體以極大的安全感和歸屬感。

這簡直是一種非常理性的生存狀态:每個女性都能在生活和事業上做到「獨立」,但又絕不「孤立」,與自然、與社會、與身邊的世界時刻産生着connection。

然而這電影畢竟不是「首善之區PPT」,總得表達一點「平靜的鄉村,不知隐藏着多少罪惡呀」的主題。我們在感受海街美好風情的同時,也可注意到對這種女性共同體可能形成沖擊的「危險因素」:

不健康的性緣關系
三姐妹「破碎童年」就來源于父母輩的混亂性緣關系(父親出軌,母親似乎也跟其他男子有染),到她們這一輩,仍然受到不良性緣關系困擾,這個在一開始就通過二姐這個「戀愛腦」體現了。二姐最漂亮,性格「也不挑」,所以也(遺憾地)最吸引爛桃花,交往的男朋友借高利貸,二姐請他吃飯還幫他還錢。

另一方面,大姐雖然看起來「很挑」,一直diss二姐的戀愛腦,連自己父親都diss,但大姐其實也遺傳到了「容易心軟」的性格,也對老男人的關懷和體貼(以及什麼「妻子生重病所以不能離婚」的借口)沒有抵抗力,一不注意也「被小三」了。

當然,雖然片子體現了「不健康的性緣關系」,但也并不是說,導演在鼓勵女性去主動尋求「健康的性緣關系」。

片子四姐妹的交往對象(包括潛在交往對象)可總結為:
老(大姐那個老男人醫生,還是有婦之夫)
弱(二姐那個高利貸男友,外表就很弱雞)
醜(三姐那個爆炸頭同事)
幼(小妹那個隊友同學,同樣是家裡幺子)

——看完這片子,大家應該都能get到,導演絕非「擦亮眼」派(即認為「女孩子就要擁有甜甜的戀愛,一定要找個人品好、對自己好的的老實男人」)。談戀愛(哪怕僅是找個炮友)對女性來說總體沒什麼特别好處,談戀愛不會真的讓你更「完整」,大概率隻會讓你惹上一身騷。

父權制婚姻
婚姻對女性共同體的分割是最深刻,也最緻命的。
這個家雖然父親(家長)缺失,卻也時時回蕩着父權制婚姻的幽靈:

父權制婚姻特征之一:結婚是社會義務。
「你們總要嫁人的!」
——大家都這麼說,大家都這麼想,大家也都這麼做。

父權制婚姻特征之二:從夫姓/從父姓。
外婆(+二姨婆)—母親—三姐妹+小妹,即使從血緣/親情上是最親密的三代人,但她們卻互相頂着不同的姓:三姐妹姓「香田」,小妹姓「淺野」,一個是(已不存在的)外公的姓,一個是(已不存在的)女婿的姓,這個家庭不需要男人,男人也的确沒有為這個家庭貢獻過一絲一毫,但他們卻永恒地用姓氏對這個家庭的女性行使所有權(哪怕僅僅是表面的)。

父權制婚姻特征之三:從夫居。
母親改嫁後,遠赴北海道,這是必要的從夫居。
小妹的母親(那個「小三」)應該也是鐮倉本地人,與小妹父親結婚後去了仙台。
大姐一度考慮與主任醫師結婚(在那老男人離婚後),并随着他去美國(老男人去美國進修兒童癌症,大姐去美國不知幹嘛?大概率是陪讀)。

日本沒有戶口制的束縛,是個遷徙自由的國度,但女性在婚姻中仍然默認是從夫居。上一輩的「從夫居」使得鐮倉本地的母親們都成為了「異鄉異客」,缺失了「根」,這一輩的大姐,也險些在愛情的洗腦下,做出最危險的決定——遠離原生家庭,遠離「原鄉」。

劇中人物并不認為大姐為結婚去美國就是「跳了愛情的懸崖」,二姐還微笑着鼓勵大姐大膽追求愛情:「你放心走吧,我和千佳能照顧好妹妹」。不過,大姐雖然得到了二姐的鼓勵,睡了一覺後就很理智地決定放棄這個結婚出國的offer,在海邊台階上和醫生平靜分手——分得那是相當平靜,那個醫生竟然「哦,好,拜拜了您」就拿着礦泉水颠兒了。

這一段第一遍看時沒留意,二刷才意識到,導演的傾向性在這裡體現得相當明顯:當你還在這為「沒有嫁給愛情」而困擾或愧疚時,人家(那些用愛情忽悠你的男性)連「心痛」「受傷」的表情裝都懶得裝,直接拍拍屁股不帶走一片雲彩了,隻不過當你是一個「很可惜」沒有被他忽悠成功的潛在保姆,而已。

父權制婚姻特征之四:家庭财産傳男不傳女
小妹是父親的親生女兒,但父親生前經營的溫泉旅館她卻一點沒有分到财産——僅僅因為父親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是現任妻子,且妻子有個繼子,小妹如果要争産,大概率占不到什麼便宜,她的繼母完全可以在她成年前把财産轉移掉。也正因如此,小妹甯願放棄自己成年後可能繼承的遺産,選擇來鐮倉投奔姐姐們。

另一個「喪失遺産繼承權影響女性生活」的例子是海貓食堂的老闆阿姨,她的弟弟回來争去世母親留下的遺産,如果她拿不出來就逼她賣掉餐館,她弟弟之所以有底氣這麼做,大概率也是法律和社會習俗仍然支持長子有權繼承家産,即使這個長子是個混混二流子。

綜上,片中女性不論是進入一段「性緣關系」(即談戀愛),還是進入「婚姻關系」,對女性來說都是很不利的,本質上都是脫離女本位的共同體生活,以孤立無援的狀态進入以男性為中心的主從/尊卑關系。

當然,「跟男人扯上糟糕的關系」雖然應該盡量避免,但男人在片中也并不是以醜惡的面貌出現的(畢竟導演自己也是男人嘛)。

男人并不是完全的不可救藥,當且僅當他們——

1)沒有以戀愛或婚姻剝削女性的時候;
二姐的男朋友在被債主找上門後主動和二姐分手,而不是當街殺女朋友;
大姐的暧昧對象在大姐拒絕求婚後和平拜拜,而不是死纏爛打;
Lily Franky那個角色是海貓食堂老闆阿姨的男朋友,兩人似乎隻是中年人抱團取暖的狀态,老闆阿姨臨終前他有照料,去世後他也幫着料理喪事,類似一種「意定監護人」的關系。

2)與女性在工作上能友好合作、平等社交的時候;
三姐的那個爆炸頭同事,工作之餘會跟三姐聊自己還想爬雪山的夢想;
二姐的銀行同事,雖然相對二姐是個「前輩」,但并非「油膩上司」,在菜鳥的二姐前沒有拿腔拿調,工作間隙還會和二姐探讨怎麼能更好地幫助弱勢客戶。

3)對女性的成就表示出真誠欣賞的時候;
比如小妹的足球教練,對小妹的能力一直是大力贊賞;
小妹的同隊男同學風太,喜歡小妹又不敢表白,雖然不是小帥哥,但他單車載着小妹去隧道看櫻花,誰不誇他一句可愛呢?!

所以,豆瓣短評頁面那個最高贊,什麼娶大家/戀二姐/生小妹,省省吧您呐!四姐妹之所以這麼美麗而自由,享受着平靜幸福的生活,就在于沒有您這類普信男的打擾和破壞好嗎?這片子根本就沒你這種「大家長」(還是個意念當爹)什麼事兒好嗎!!

...

片中那個娶了好幾個老婆,生了好幾個女兒的父親,已經死啦!并且一個臉的鏡頭都沒有露出!
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個男人,這個「精父」——他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奉勸各位對着大美女舔屏的男士,你有這YY的功夫,還不如去學學那個小風太,學學人家從小就欣賞女性,尊重女性的品格!

此外,「男性/父親/家長」偶爾也可以起到一點重要的作用——這是是枝裕和作為男導演,對自己性别唯一的一點找補:

在片子快結束的時候,一向對父親沒什麼好話的大姐,也說出了「也許父親真是個溫柔的人呢」——請注意,這裡可絕不是什麼老套的「親情大和解」,父親的溫柔(原先用大姐的話說就是「優柔寡斷」)之所以被提及,完全是因為三個姐姐在那感歎:「有這個妹妹真好!」進而飲水思源:「有這樣好的妹妹,也是因為父親把她養得好呀,妹妹性格這麼好,也是因為之前的十五年,是在父愛關懷下長大的吧。」

在這裡,父親終于在這個家中被肯定,并不是基于他天然的父親身份,而是基于他為這家在做出的「編外」貢獻:把一位寶藏妹妹健康養育了到了十五歲→間接地為這個女性共同體輸入了新鮮血液。

他這個功勞,勉強可以抵消先前他對家庭的不忠給三姐妹童年帶來的傷害,所以也算非正式地被共同體成員認可,并記錄在了「功勞簿」上。

在這裡,男性的價值被女性共同體内部來審視和評估,得出了與父權文化下那套評估體系截然不同的結論。這個評估的标準,可以看得出,是完完全全是女本位的。——這,就是這個片子最新鮮、大膽的價值觀輸出。

片子結尾時,四姐妹——她們都單身,且沒有任何戀愛或成家的迹象——竟然就随意讨論起了各自的「臨終感言」,其中年紀最小的未成年妹妹,還口氣超大地說「我臨終有好多想說的話呢!」
這說明導演對四姐妹的「遠景人生預期」就是:

請努力維持這種「一眼望得到頭的」平靜而自由的生活吧!

你們,特别是你(對着那個小妹妹拍拍肩),會獲得無窮多的美好體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