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題不是黑

堪景的縫合

一眼看出就是拍《妖貓傳》的唐城,既然是「唐城」,那當然就有各種「以日代唐」的問題,比如哪兒哪兒都有的唐破風,金鸱吻,格子窗……

不過這個「唐城」原本就是縫合怪,它名為「唐城」,其實也不是按長安城的坊市格局建的,市井部分借鑒《清明上河圖》,虹橋赫然在目,這部分在拍《妖貓傳》時很奇幻,用于拍攝《夢華錄》倒是合适的。

然後就是我從《山河令》時就感到不适的問題:深入人民群衆的庑殿頂!

《山河令》裡是江湖人士(某某門派老大)就能住庑殿頂的大殿,《夢華錄》裡則是五品官員就能住庑殿頂…

劇本的縫合

在我看來,這劇故事底本根本不是《趙盼兒風月救風塵》,而是電影《繡春刀》似的一個錦衣衛與沒官為奴的名妓的愛情故事,因為男豬完全就是錦衣衛那樣的冷面鷹爪做派嘛。

可能後來因為某種神秘原因,故事背景被要求改到宋代(←大概是近兩年北宋影視劇增多,「唐城」裡也有宋代街坊,服化道可以節約成本),于是編劇在「名妓」這一端找到了《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的傳統IP,串聯到社媒上「Girls help Girls」的口号,就改成了「沒官為奴後來又脫籍成功的名妓,幫助仍然在賤籍的姐妹,同時與一個錦衣衛似的公職人員展開戀愛(還帶點羅密歐朱麗葉似的世仇)」的故事。

不過台詞裡的明代痕迹并沒有删幹淨,保留了像「首輔」「閹黨」「清流」「诏獄」之類的明代專有詞,顯得全體角色像是從明代穿越到北宋似的(←奇妙的是,劇中出現了「參知政事」這個副宰相職位作為蕭欽言的background,但到蕭欽言升任正宰相時,「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北宋中前期的首相名稱)被吞了,「尚書左仆射」(元豐改制後的首相名稱)也消失了,「首輔」卻穿越來了……劇組可能以為大家夥接受不了名字太長的首相職位吧)

賤籍/名妓在北宋是有的,可錦衣衛沒有呀,于是「國之鷹犬」的設定就落到了好像也是特務機構的「北宋皇城司」頭上了。之所以說「好像也是特務機構」,是因為劇中顧千帆上司與地方官勾結搞暗殺、顧千帆自己在辦案時也随意殺人(包括殺自己同僚)、以及類似诏獄的刑訊逼供,出現在明代很正常,在北宋則難以想象。劇組可能以為大家夥接受不了一個不搞暗殺、不搞監禁、不搞刑訊的特務機構,于是就硬把皇城司诏獄化了。

另外主創可能也混淆了「開封府」和「皇城司」的職能,像抓捕妖怪之類的城市治安執法跑腿行為,開封府(以及武俠小說裡大名鼎鼎的六扇門)難道沒有姓名嗎?

人設方面,蕭欽言那一端的「朝廷人士」顯然以宋真宗時期的人物為原型,皇帝是趙恒,皇後是劉娥,蕭欽言是丁謂,柯政是寇準,雷敬是雷允恭。

但「朕被大臣的唾沫星子噴到臉上了」「性格軟弱」這些特征又指向趙祯,「奸相權臣與兒子不和」則讓人聯想到蔡京和大兒子蔡攸。

最無厘頭、最讓全體宋粉吐血的是「劉娥是二嫁」這個事實竟然成了劇中的「皇家秘幸」「能導緻廢後的大污點」,是整部劇的麥高芬!——這仍然像是明代角色集體穿越到北宋去才能幹出的事兒。曆史上趙恒對劉娥可是愛得深沉,在大臣一開始拿「出身低微」這一點反對立後時就頂住壓力立了後,還把劉娥的前夫(離婚後變成了劉娥名義上的哥哥)都給封官了呢。

不過這個麥高芬到後面也不是全無道理,至少跟劇中這個「明穿宋」故事的框架邏輯能吻合,這一點下面再表。

主題的縫合

「誰才更賤」

劇中的幾句台詞「以色事人才叫賤」因截圖在社媒傳播而被網友群嘲: 原著關漢卿寫的就是風塵女子的底層互助,人家古代人都沒歧視妓女,你這個現代人卻在「改編」中明晃晃地歧視妓女!

通觀全劇,我理解主創想表達的主題其實是:人不能單單僅因為出身的階級、種姓、性别等先天因素而決定品性的貴賤,也不能單因智力、才華、權勢等後天因素就能成就大善。

如果說女子以色事人就叫賤,那男人以才(或他所有的長物,甚至包括自己的女人)媚上叫不叫賤?沽名釣譽叫不叫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叫不叫賤?用别人的痛苦來滿足自己的私欲叫不叫賤?

而男人,何時在乎過自己「賤不賤」?

一種道德判斷标準,如果僅針對女性,那麼這就是一種上位者的壓迫話術。

「靠男人」還是「靠自己」

這也是另一個被群嘲的點,劇中趙盼兒口口聲聲「女人貴在自立」,但危急關頭全是「體制内男友」幫她擺平;一半時間在凹大女主,一半時間又在嬌妻作态——嬌妻狀态的極緻,就是反複表明自己即使曾經落為賤籍但清清白白(還是處女),而男方也順勢表明他~也~是處男,于是「雙潔」的群嘲就此出街。

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嘲點,就要憑本事忍着啊~~

我不知道編劇是有意還是無意,其實三位女豬60%的戲份,基本都吸納了「微博女權」熱議的幾大議題:

不要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三位女子一開始沾到的未婚夫、丈夫、兒子等親密關系中的Y人,都給她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不幸);

不再把勞動和财智貢獻給不被看見的家庭内部,而是進入商業社會,努力搞事業搞錢(趙盼兒的台詞「天塌下來,生意還是要做的」);

婚姻造福男性,男人靠婚姻攫取女性财富(歐陽旭靠與茶鋪女老闆結婚的承諾來獲取進京趕考的盤纏;周舍靠娶名妓騙取嫁妝來還賭債;池衙内看到趙盼兒給酒樓賺了第一桶金,下意識的反應不是作為東家要給趙盼兒這個CEO發bonus,而是下跪向趙盼兒求婚,說明婚姻是占有共同财富的最佳方式);

不要在女性中搞割裂,不要雌競,不要大婆打小三(趙盼兒與高慧的和解互助是後期劇情比較亮眼的地方);

法律是有性别的,并且法律體系裡人的價值不如物(最後趙盼兒battle歐陽旭,悔婚告不倒男人,騙取财物倒是可以,就像女人如果被男人打,傷勢沒有構成「(裁定标準超高的)輕傷」就很難告倒男人,但如果沖突的過程中毀壞了價值1w的玉镯子,倒是可以讓男人吃牢飯)。

到後來一筆帶過的議題還有:
天災之下,蚣脂人員不是為人民服務,反而給百姓添堵;
蛇蛔主義,啊不,磚脂主義的鐵拳砸下來,富商男友頂個球,體制内男友也未必能頂個球。

不過古偶畢竟是古偶,剩餘40%還是得留給談戀愛。

我隻能以最大的善意來理解,在簡中世界做古偶劇,「不沾男」是不可能的,永遠不可能的。
在必須沾男的前提下,為了不跟前面的女性主義話題太過割裂,隻好把「必沾的男人」做一些改裝,如:
他生物層面是好看的男人(得有子宮道德,不選豬頭劣精),也沒有什麼惡習和缺陷型人格;
最好無父無母,沒有公公婆婆需要服侍,也沒有什麼宗族長輩指點人生;
他認為自己很平凡,但由衷地認為你很優秀,并且全力支持你走自己的路,為你出錢跑腿;
他是個完全知悉并體諒你的出身、你過往的黑曆史、你身不由己的難處的人,他不會以此羞辱、貶低、PUA你;
他不會拆散你和姐妹、夥伴們的共同體,無論是友誼還是合夥事業,反而是自帶幹糧來加入共同體。

↑不出所料的是,為了把男人強行扭曲到這麼「美好」,就導緻劇裡的男性角色個個都是前後精神分裂。

一開始拿「你就是個賤籍出身,你曾經當過歌伎賣笑」羞辱女豬的人,後來成了尊重婦女的典範;
一開始拿「你出身這麼卑微,探花朗取你當妾是看得起你」羞辱女豬的人,後來也成了尊重婦女的典範;
一個始終在嫖妓、猥亵婦女,還拿「你磕三個響頭、跳個軟舞我就借你錢」羞辱女豬的人,後來還特麼成了助力婦女創業大方分紅的天使董事……

你但凡如實描寫男人,你這劇就偶像不了,你讓自強自立的女豬跟一堆精分的虛拟AI談戀愛,你又如何女性主義?古偶想恰女性主義飯,恰恰證明了女性主義跟談戀愛偶像劇的不兼容。

一點發散

再回到上面的「賤不賤」問題

刷中間那些無聊劇情(什麼反複受傷、誤會分手之類)時想到,在這樣一個充滿日式唐風的平行宋朝發生的故事裡,三位女豬或許不再是古代曆史意義上的「賤籍女子」,而是今人意義上的「單身女子」——賤不賤的話題,其實隐喻的就是單身女性在以父權制婚姻為主流的社會價值排序中,所處的最底層地位。

作為女性,大家都單身過,隻要不是生活在真空中,想必對于單身時四面八方催你早結婚的壓力都不陌生。

為何那種明明過着很不堪婚姻生活的婦女,在面對單身but自由多金的你時,往往還能理直氣壯地勸你要早點嫁人?早點生孩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賈玲在宣傳《你好,李煥英》時,一個媽媽觀衆對她說:「我來八卦一下,你看我們差不多大,我都有兩個孩子了,賈玲你呢?」賈玲回答:「那……那你有兩個孩子,你給我一個得了」 。)

微博某網友說得好:

...

為什麼一個平凡的二胎媽媽自我感覺良好到有資格用催婚催育給賈玲難堪?因為她真心覺得她在這個「通過婚戀生育競争獲得的地位排序」中位于中上遊(畢竟大婆,二胎),她看賈玲是帶着指導、提點的憐愛眼神,真心提點賈玲要「上進」一些,不要落在後面,在這個地位排序中作為不婚不育的單女而墊底。

從這個角度看,《夢華錄》中的「脫籍」往往和「與有功名的官人結婚」挂鈎,就很好理解了。

身處賤籍=沒結婚=是單女=等級社會中最失權的人
有功名的官人=父權制的既得利益者
進入父權制婚姻,為父權社會添磚加瓦=脫籍=脫離單女身份=沾男權的光獲得一點點權力

為什麼劇中的花魁張好好前腳炫耀自己23歲的明星生活,後腳就還是嫁給了某個官僚做妾?因為她明白作為單女盡管再衣食無憂受盡萬千恩寵,她在那個「地位排序」中都比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主薄正妻。
為何宋引章拜托趙盼兒去找顧千帆幫忙脫籍但被趙盼兒拒絕?因為結婚要看對象,你确實沒法随便找個男人結婚。
為何接二連三的渣男都是拿脫籍來引誘宋引章把她追到手?因為父權社會給年輕女孩最大的洗腦包就是:男人愛你的終點就是給你承諾(向你求婚)。

這裡的脫籍隐喻的就是「婚戀」本身。

如此,趙盼兒被诟病的「自己時時對已脫籍很驕傲,卻老拿引章還未脫籍說事」的塑料姐妹言行就可以理解:趙盼兒一出場就是「已戀愛待結婚」狀态,雖然平時愛喊口号女性要自立,私底下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婚姻還是充滿向往,自己有了男朋友也很得意,愛勸姐妹「擦亮眼睛找個好男人」。這也是我們很熟悉的「平權仙子」的做派,既要争取女性權利,又要姿态好看,認為婚姻制度不是完全地無可救藥(隻需要對婚内妻權做一些改進),仍然相信甜甜的愛情。

趙盼兒是「已經脫了籍」的,所以她在劇中一直在進行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直至進入婚姻。

宋引章是「一直沒脫籍」的,所以她在劇中從來無福享受「甜甜的愛情」,她也不會進入婚姻。

主創在這裡之所以把宋引章塑造成「脫籍腦」(而非一般的「戀愛腦」),其實也是在隐喻,很多年輕單身女子在還沒搞明白社會的狀況和自身的真實渴望,就一門心思想結婚,搞什麼好嫁風,并非是她們真的愛哪個具體男紙,她們愛的隻是男人所代表的權力符号。她們把那套價值排序完全内化,然後以自以為正确的方法在這個排序中努力上進:搞雌競、搶「優質男人」、當大婆提防小三、生二胎三胎。

宋引章在經曆了沈如琢差點把她當性賄賂的貢品後,幡然醒悟了父權制社會拿脫籍這個香蕉引誘她當驢的邪惡本質,從根上不再認可這套地位排序。

就像覺醒後搞10bt的單女,都對婚人建立的地位排序嗤之以鼻,沒有哪個會認為自己是「低賤」的。

宋引章後來也不再對自己的賤籍耿耿于懷,繼續經營酒樓的演藝經紀(最後靠皇帝開金手指給了個虛職脫籍),相當于單女在現代社會靠事業博出名聲地位,活成賈玲那樣50億票房的女導演,自然也不懼天王老子的催婚。

從這個意義上說,宋引章這個角色的成長線才是2022年我們應該看到的真·大女主故事線,可惜,正因為是2022年的簡中,這樣的角色又絕不可能做一番。

2022年的簡中是什麼樣的世界呢?

是女子狀告國營電視台主持人性騷擾,被迫滾了四年闆釘的世界;
是女子被鐵鍊鎖住生八個引發關注,卻至今身世不明下落不明的世界;
是女子地鐵被扒衣、當街被毆打引發關注,卻至今生死不明的世界;
是女主播被造黃謠說結過婚、知三當三,還不能澄清反擊的世界;
是女商務被猥亵,猥亵犯被判決,還被猥亵犯妻子潑污水說其污蔑的世界;
是「劉娥不是處女/劉娥是二嫁」這個事實——這個在真·北宋并不能用于去扳倒垂簾太後的個人行為——在今天卻可以用去攻擊任何一個漂亮又事業有成的女性的世界。

所以看到最後,作為宋粉,我還是原諒了這個看似愚蠢的麥高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