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届威尼斯电影节上,时年75岁的西班牙国宝级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携《隔壁房间》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三大最高奖,在此前他导演的作品曾获得过2次金狮提名、1次金熊提名以及6次金棕榈提名。

《隔壁房间》作为阿莫多瓦的首部英文长片,其革新意义是不可忽视、不可否定的,与其以往作品相比,革新的绝不仅仅是语言。这位自登场世界电影舞台以来,便以叛逆的姿态不断挑战传统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家,如今反叛曾经的自己,却又保留了其独树一帜的波普艺术技法,在颠覆和守旧间寻得平衡。

在《隔壁房间》里阿莫多瓦摒弃他拍了近半个世纪的奇情元素,转而投向舒缓的情感基调。回望阿莫多瓦近年的作品,这种转变的明显尝试似乎是从《胡丽叶塔》开始的。无论是自我的突破也好,暮年的妥协也罢,尝试解析阿莫多瓦风格的转变,就绕不开《胡丽叶塔》这个他“从良”的开端。

我在《痛苦与荣耀》的长评中曾结合阿莫多瓦的人生经历和过往作品详述了后现代主义的波普艺术在他的电影中的符号表征,因此该部分不再展开论述,仅简单概述一下后现代主义。

Post-modern,最早是一个历史概念,出现在“二战”后后工业社会、信息时代,用来指称现代和西方历史的最后一个阶段,自建筑领域的成功后在20世纪70年代被广泛传播到艺术、社会学和哲学领域。后现代主义解构着现代主义,质疑过往的经验并嘲弄权威,试图打破既定的规则,揭示每一种理论的时代性和停滞性,是对形而上学的反对。后现代主义强调尊重多元化和差异性,消除歧视和壁垒,它并非完全调换中心和边缘的位置,而是以包容的姿态接纳边缘文化。

而后现代主义电影亦是对主流文化的反叛,突破传统线性叙事的逻辑与规则,通过碎片的拼接和戏仿对经典元素进行重构,以模棱两可的评价标准脱离传统的二元对立,模糊美与丑、善与恶、实与虚的界限,关注人本质的朴素和美好。

一、怀旧的激情与新潮的抒情

阿莫多瓦热衷于用非线性叙事打破传统时间线,通过回忆碎片穿插于正文,虚幻与现实相交织,悬念与情感渐次递进。如《不良教育》里层层嵌套的戏中戏中戏,即使纵观阿莫多瓦乃至整个马德里新浪潮下的所有长片电影,其剧本的精妙性也能名列前茅。

但相比于杜撰的剧本伪装成回忆实现的具有欺骗性质的罗生门,《隔壁房间》一开始便强调了玛莎的纪实性,虽然同为文字工作者,英格丽更为感性,玛莎战地记者的身份让她的叙述始终基于事实。她唯一一次杜撰是通过脑补写下了战争中一对同性爱人的故事,且并未发表。在英格丽和玛莎驱车前往树林别墅前,尤其是玛莎讲述她与女儿的父亲相爱、离别、阴阳两隔的前半段的叙事节奏与《胡丽叶塔》比较相似。

而在电影的后半段,本片的叙事节奏则更像《痛苦与荣耀》——一部完全不同于以往作品,几乎抛却他钟意的西班牙式热情,以娓娓道来的方式呈现的半自传。

蒂尔达·斯文顿曾在采访中说,《隔壁房间》是《痛苦与荣耀》的精神续作。

死亡和伤痛是阿莫多瓦极少涉猎的议题,《痛苦与荣耀》作为阿莫多瓦的半自传电影,抛却了他钟爱的奇情元素,不再聚焦于复杂的情欲关系和戏剧性的伦理问题,而是讲述了一位受病痛折磨的知名导演回顾自己人生中重要的启蒙,与曾经讨厌的演员、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重逢,并夹杂着对母亲的缺憾。毒瘾和疾病让主角的行动和情感看起来迟缓而无力,与鲜艳的色彩搭配在一起,让整部电影的基调如同半枯萎的玫瑰,呈现衰败的野性之美。

《隔壁房间》比《痛苦与荣耀》更近距离地凝视死亡。从玛莎和英格丽住进树林别墅起,死亡的便成为一个必将抵达的目标。在她们驱车前往别墅的路上,配乐显得悠扬而梦幻;而当玛莎发现自己遗忘安乐死药物时,配乐显示出的是丢失死亡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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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死的是玛莎,但英格丽才更像那个被宣判了死刑却不知道死期的人,相比与死亡本身,等待死亡的过程才真正折磨意志。玛莎或许在治疗方案失败前,就已经想好了结局,化疗的失败只是启动了那个不会逆转的进程,身为战地记者,死亡对她既熟悉又陌生。而对英格丽而言,死亡奇异而危险,她比将死之人更恐惧死亡,她无法接受有生必有死,却又通过写作和陪伴玛莎来让自己更了解死亡,在这里她成为了玛莎的战地记者。

我最喜欢的是英格丽试探玛莎三次上楼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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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楼是轻松的,也许是她笃定玛莎不会在第一天就了结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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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上楼前,英格丽辗转难眠,她的步伐中带着急促,眼神中透露着担忧,阿莫多瓦在充满悬疑感的配乐中呈现了英格丽站在紧闭的门前的特写,她即使进度条早已告诉我这大概率是一次欺诈性的演绎,仍然不可避免地被英格丽的视角带入到这次假死的紧张情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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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上楼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玛莎的房门如同薛定谔的猫,在夜晚是生与死重叠的状态,每一次上楼,英格丽都是在打开这个盲盒。只有英格丽注视着玛莎的那一刻,她才能确定这只猫的存活。

而玛莎则是以理性和坚定的姿态奔赴死亡。我不得不感叹阿莫多瓦和蒂尔达·斯文顿找到了彼此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她拥有着异类的美感,给这部电影带来冷峻的忧伤。她理智地布置安乐死的计划和死后的事宜,略带惋惜地陈述自己身体的变化,判断力和读写能力的丧失呈现出她枯萎的过程。她并非是要绽放得多美,而是在将自己的灵魂剖析给世人。

玛莎的果敢,英格丽的胆怯,是这部电影让人动容的原因。相比其他积极面对死亡为议题的电影,阿莫多瓦并不规劝人笑对人生,而是以现实和理智的姿态,用将死之人和陪同者的双重视角感受生命力流逝的哀伤之美。

对于一名暮年的导演来说,拍摄一部回顾人生和一部凝视死亡的电影似乎并不稀奇。放弃奔放和猎奇的叙事方式,是否意味着阿莫多瓦叙事野心的消退?我认为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中已经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主角在自己第一部电影的回顾展上这样说到,三十多年前他认为,男主演吸毒几乎毁掉了这部电影的拍摄;而现如今他认为,正是那份瘾君子的颓丧感成就了这部经典。

这位后现代主义电影的代表导演接纳着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的技法和元素,与曾经反叛的事物达成和解,赋予自己的作品新的生命力,这不就是野心的体现。

二、红与黑

色彩是阿莫多瓦电影里的重要意象,据说片场里的阿莫多瓦会甚至会对一把钥匙的颜色作出要求。因此,考究画面中的色彩,或许有助于理解阿莫多瓦镜头下人物的情感状态。

红是阿莫多瓦电影里最常见的颜色,鲜艳的红总能在画面中最先引起观众的注意。阿莫多瓦往往会将红色赋予他镜头下那些具有强大精神内核的女性,彰显她们人格中的坚韧与乐观,昭示其在悲剧和磨难中保有生命力和热情。而在某些情况下,红色是欲望的符号,惹眼的艳红是热烈的情欲,收敛的暗红是激情退却后的淡然。

黑和绿貌似是在阿莫多瓦的电影中出现最少的色彩。阿莫多瓦出生于西班牙拉曼恰地区的小村庄,树林的碧绿和土地的昏黄是随处可见的色彩。而缄默之黑,源自女性在家中有人去世时必着的丧服,黑色对他来说既是女性的枷锁,也是死亡的象征。因此在逃离故乡后,这位以反叛和前卫闻名的导演向往醒目、刺眼、性感的色彩。

而在《胡丽叶塔》中,我第一次看到了阿莫多瓦在画面中使用大面积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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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汽车在山道上穿行,被郁郁葱葱的绿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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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中同样有红与绿的分割,但相较于《胡丽叶塔》中的对立,此处的构图和光影让这两种色彩呈现和谐的局面,仿佛绿色是归宿。

在《胡丽叶塔》中,胡丽叶塔为丈夫认尸时已经身着过黑色的丧服,但在《隔壁房间》中阿莫多瓦才第一次为日常的服饰用黑色赋予其死亡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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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英格丽,她身上总是携带一抹红色,或是毛衣,或是提包,或是口红,彰显作为健康之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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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玛莎同住的首夜过后,英格丽战战兢兢地试探门的状态,此时她以一身蓝黑登场,仿佛做好了为玛莎收尸的准备。

玛莎去世后,英格丽不再穿上带有暖色的服饰,连提包都换成了黑色,显示悼念亡者的含义。而同样由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玛莎的女儿,蜜雪儿,则以红色的内衬出场,她是玛莎生命的延续。

“此时两个演员完成了人物职能的互换,捕获了一种超越其躯体和表情的情感真实。”——红酒与谋杀三、女与男

亲子关系尤其是母女关系向来是阿莫多瓦电影中最坚固的关系,这或许是源自阿莫多瓦本人对母亲的深深眷恋。但在自《胡丽叶塔》起,阿莫多瓦镜头下的母亲形象不再坚不可摧,她们在保有独立意志的同时,也展现出脆弱、崩溃的一面。

《胡丽叶塔》中的女主作为第三者获得了自己的婚姻,面对父亲出轨管家,她选择回避这段关系;面对又一次出轨的丈夫,她再次选择沉默,并间接导致其死亡。在丈夫去世后,胡丽叶塔的失语状态达到巅峰,巨大的愧疚感在无声中如病毒般传染给女儿,而女儿选择了逃离的方式跳出这个轮回,逃到胡丽叶塔找不到的世界一隅,把心灵的屏障具象化为地理的距离。

《痛苦与荣耀》中陷入失语的是儿子。面对母亲同住的心愿,他用“我有自己的生活”作为挡箭牌建立起隔阂,阻断故土的联系。而当时光走到了尽头不得不回首,才意识到自己浪费了太多年岁。

《隔壁房间》中的母女关系同样紧张。青少年时期偷偿禁果怀孕后,她没有将男友挽留下来承担责任,而是独自诞下蜜雪儿。之后她沉迷于战地记者的工作,当她离家,亲子关系便每况愈下,也不愿告诉女儿她的身世,当女儿得知父亲的行踪时,也得到了他的死讯。
蜜雪儿和胡丽叶塔的女儿一样,将缺失的父爱怪罪于失语的母亲,她在写给父亲后来的妻子的信中说,“我在那间着火的房子里,他是想救我,他是为我而死。”如同胡丽叶塔的女儿致电父亲的情人,将罪恶感主动吸收到自身。这两种行径并非是刻意的疯狂,而是在母女关系的失语和父女关系的缺失中萌生的自我意志,产生了“我对他的死亡负责”的信念感。

但无论是否陷入有毒的家庭关系,阿莫多瓦创作出的孩子,都最终选择了逃离母亲--如同叛逆的阿莫多瓦自己。

而男性在阿莫多瓦的故事里常常处于迷失的状态,尤其是父亲的角色。

《回归》中的父亲企图侵犯女儿,却遭到反杀,于是母亲帮助女儿收拾现场,同时也做好了替女儿担责的准备。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的父亲从未承担抚养的责任,在影片结尾首次登场时,已是一位跨性别 者。

《胡丽叶塔》中的父亲因出轨建立起家庭,又最终因另一次出轨在失语中丧生。
在阿莫多瓦的电影里,亲代中的一方往往处于的缺失和迷失的状态,并对剩下来的亲子关系产生极大的影响,或是加强,或是摧毁,而这个缺失的角色往往是父亲(除了《吾栖之肤》中缺失的是母亲),本片中的父亲亦是如此。而这种男性角色的迷失实现了在传统父权社会下话语权向女性的移交。

而本片中另一位有重要戏份的男性角色达米安曾先后成为过玛莎和英格丽的恋人,他是后两者在情欲上的连接点,但同时也是一个争夺话语权的“大男子主义”者,试图突出自我的重要性。积极的方面体现在他会主动给予英格丽法律上的援助,而另一方面他也难以抑制住对他人的过度规劝和管教,干涉自己儿子的生育计划,对着英格丽大谈特谈世界环境危机,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他的存在体现着阿莫多瓦对传统性别形象的构建。

期待阿莫多瓦的下一次惊喜,75岁正是打拼的年纪。

本次牛班周限定一共有11位牛牛参与,平均分7.5/10。

@raymexic 9 喜欢极了,一旦阿莫多瓦摒弃了《平行母亲》结尾那种他完全不擅长的过分宏大的历史主题而转入那种对于细微情感的描绘之后一切就都对了,那浓烈的色彩、精美的布置、平实的话语和动人的情感是那么让人感同身受。原来当我们的人生步入终点之后再次回望过去,才发现原来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和不能丢弃的,年少轻狂式的疯狂性爱和动荡不堪的生活境遇早就让我们与所谓的可惜划清了界限,而那些我们曾认为是遗憾和无法解开的谜团也许到了最后也由不得我们来重新打开,所以就这样安静地走向最后一站吧,为自己打理好能打理好的一切,再让树林中鸟儿的歌声和穿透树叶的阳光带着我们走向“隔壁房间”,那里充满了涅槃而生的希望,被大雪静静保护、等待着新一个春天的破茧重生。

@Gordon 9 见本文

@ ???????????????????? ????????????????.???? 8.5 细腻温柔的阿莫多瓦,从《人类的呼声》到《隔壁房间》,和蒂尔达两次的合作都很喜欢,面对生死的话题,不是激烈的,而是一点点地化开,去直面

@MinamiFans 8 始终相信思念的逝者都会像蒂尔达斯文顿附身的幽灵,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和我们凝望着同一场雪。

@几点奔马 8 不是…这拍的多好啊!这可不是什么阿莫多瓦生涯最差。竟然没有以往的情绪浓烈和狗血离奇,反倒是一片平静和安详,感觉和原著文本的散文气质有关系。总之看得我太舒服了,尤其是大块的红蓝黄色彩,太美了。还有就是两位老戏骨演的太好了!金狮奖就该给阿莫多瓦。他拍出了对人类的希望、理解、共情和爱!

@一级特工 7.5 演员完美撑起这部电影,三场雪的戏刻画了朱丽安•摩尔的角色从拒绝理解到接受事实再到将这份已经内化的生命体验传递出去的心路历程,而蒂尔达•斯文顿的形象气质又非常契合这类处在生与死之间的人物。色彩也是一大优点,“度假居所”的室内场景的各种红配绿竟然如此好看。

@野凡 7 像是世界级顶尖名厨用精湛的厨艺与技巧进行烹饪大赏,选用的食材也是颇为珍贵的。将成品端到食客的面前,看得到的精致、细腻与审美,但就是细品起来发现着实寡淡,并不能令人意犹未尽或者激发人们想要再次品尝的欲望。是一次愉快、具备品质的用餐体验,但并不是足以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

@Fairy 7 熟悉的色彩运用,却不再是奇情的故事。格外温柔的叙述,两位女性的联结。喜欢最后一幕两人躺在一起突然下雪的场景,如此安静祥和地等待最后的时光,慢慢结束,慢慢凋零。

@小歹 6.5 前半段不断被闪回打断节奏,一半多直接睡过去,半睡半醒之际看到Tilda躺在一边看雪,第二天重新看才知道这时已经到结尾。重看时还是会被高饱和颜色吸引,鲜艳热烈的颜色与死亡主题形成鲜明对比,死亡不是终点,而是farewell。面对死亡阿莫多瓦依旧是温情的,没有一个镜头直接展示病痛的折磨,只在细节中透露出她的疲惫不堪,而她的那张脸,本身就是行之将死的最好表现。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里延续前作中的鬼魂理论,一模一样的女儿躺在原处之时,好像她的灵魂依旧在屋子中徘徊。阿莫多瓦也是到岁数了,一部回顾人生,一部前瞻死亡,总感觉未来会步戈达尔的后尘。双女主的演技是很到位,但主视角的摩尔更像一个配件,tilda不断回溯的前史没有落到实际用处,摩尔的态度转变更是摸不到头脑。看了隔壁房间才知道死亡乐章有多好。

@小植野 6.5

@理易峰 6 关于安乐死的讨论,阿莫多瓦温情了两部,看来人上了年纪就会对那些情啊爱啊性啊暴力啊产生厌倦,仍然抓住了后疫情时代对万事万物的懈怠。前一半频繁闪回节奏不太好,俩阿姨像在演话剧,进入小屋子后观感明显变好,阿莫多瓦的红黄蓝绿还是美的,这次还有粉色的雪,配乐很有悬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