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电影手册》第31期,1954年1月
( Aimer Fritz Lang, Cahiers du Cinema 31, January 1954)
在撰写既要宏观又要具体、既要详尽又要有据的文章这方面,电影评论家很羡慕文学同行,他们可以在图书馆里尽情翻阅,引用全集。一个导演的全集在影院同时上映很少见,因此我感激这次机会:在1953年的12月里,弗里茨-朗的新片《大内幕》上映;街道的影院放了《恶人牧场》和《斗篷与匕首》,帕那斯影院重映了《血红街道》,电影资料馆则连续几夜放映了朗的最后一部德国片《马布斯博士的遗嘱》,以及他在美国执导的第一部作品《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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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孤独、人孤身对抗敌意与冷漠交织的世界——这些是朗钟爱的母题。这一主题也反映在片名中:《M就是凶手》(法语译名-被诅咒的人 Le Maudit-)、《狂怒》、《你只活一次》(法语译名-我有生存的权利 J'ai le droit de vivre-)、《万里追踪》(法语译为-追捕 Chasse à l'homme-)等等。
一个人要么因职责所系(警察、士兵或科学家),要么出于无聊无事,投入一场战斗。到了某个时刻,他筋疲力尽、意志动摇,几近放弃。这时,总会出现一个契机让他重新投入战斗,直至牺牲自我。这个契机大多是无辜之人的死亡,往往是女性,是他深爱的人(比如《万里追踪》中的琼·贝内特、《斗篷与匕首》中的老妇人、《恶人牧场》中肯尼迪的未婚妻,以及《大内幕》中的乔斯琳·白兰度)。
这种契机使冲突私人化,让个人理由取代社会或政治动因。复仇成为唯一的动机,替代了最初的责任感。(《万里追踪》中,沃尔特·皮金起初讥讽纳粹野蛮,但当希特勒杀害了琼·贝内特,他的目标就只剩下杀死希特勒。《大内幕》中,格伦·福特辞职离开警局,一心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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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在朗的高度道德的世界中。当然,与传统道德毫无关系。制度性力量——如警察、军队、抵抗组织——被描绘为低劣、失败、怯懦,而社会和正派人往往沦为牺牲品。朗的英雄始终游离于社会之外,这也解释了间谍题材在他作品中的重要地位。他的电影没有煽情戏剧,因为主人公只是自诩正义——既不为弱者出头,也不宣扬大义,仅仅为每部片中那一个被害者复仇。朗只关心“例外者”:一个例外之人,出于谦卑,甘愿披上训练员、间谍、警察或粗野牛仔的伪装。
我所说的“高度道德的世界”,也可以说是“约定俗成”的世界——有人如此形容,并非毫无道理。朗的叙事结构在这些约定之间游走,时而与它们游戏。他的角色们被投入冲突之中,在那里,现实主义与荒诞并行,对抗。角色们前行于黑暗,命运驱动他们逼近自身的极限——坏人因此堕入彻底的可憎,而好人则抵达崇高之境。
我同意,朗始终在唤起情感。那种情感如此强烈,以至于若有人不为之动容,只能说明他内心早已麻木。朗是操纵角色命运的造物者,施惩一些,宽宥另一些;假设他最终取代了“上帝”,我们也无法指责他。毕竟,在整个叙事过程中,他深知如何既臣服又主宰,既被压制又反过来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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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一种蔓延至电影的风尚:它沉迷于堕落,以制造混乱为乐,以挑动情绪为荣——我把弗里茨·朗放在它的对立面:他是自己的道德家,一位巴尔扎克式的电影人,一位不怕剪辑、敢于下结论的电影人。在弗里茨·朗的电影中,每个镜头都在回答“如何”(how)——男人爱女人,女人回应爱意;地球是圆的,并且在转动;二加二等于四,毫无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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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幕》很美,是惊悚片版本的《恶人牧场》的精准复刻。作为演员指导大师(尤其是女演员),朗给了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真正的发挥空间。她在沙发上随意蹲坐、打电话、跳舞、行中式鞠躬礼,被毁容、被遮面、最终悲情死去。她带刺的表演很完美。故事讲得美丽而简洁,暴力一如既往地极致。
路易·肖韦说:“《大内幕》不坏,也不好。这些年他技艺衰退。现在他的作品,早已不见《大都会》的象征意味,表现主义荡然无存。”——这几句话,恰好总结了当下最该被打破的那种陈腐诡辩。
检视弗里茨·朗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他在德国拍摄的作品(如《间谍》、《大都会》、《马布斯博士的遗嘱》),很多都有好莱坞的影子。而在美国拍片时,他又极力保留德国的影像特质(布景、光线布置、对透视与锐角的偏好、格洛丽亚·格雷厄姆脸上的面具感等等)。对于优秀的欧洲电影人离开本土,前往好莱坞时的烦躁不安,我们可以理解;也可以理解他们在流亡之后,认为自己的天赋被留在了故土这种幼稚的想法。评论家们不如走向另一个极端(反正他们永远不懂如何真正去看),干脆宣称最优秀的美国电影其实都源自欧洲灵感(希区柯克、朗、普雷明格、雷诺阿等等),那样更能满足他们的沙文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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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把美国导演看作“狡猾的匠人”,只能随机应变,设法从吓人的“题材”中抢救出点内容。可如果真是这样,那弗里茨·朗在美国拍的所有电影——尽管编剧不同、公司各异——怎么会始终讲着同一个故事?这不奇怪吗?
这不正好说明,弗里茨·朗是个真正的电影作者吗?即便他的主题与故事披上了系列惊悚片、战争片或西部片的俗套外衣,我们也应该视其为崇高的诚实——不屑于依赖迷人标签来装点自身的诚实。由此我们可以确定:拍电影,就必须“假扮”;换句话说,“要跟制片人打交道,乔装打扮是基本礼节(pour parler avec le producteur, le travesti est de rigueur)。”既然人总是伪装成自己的反面,那我当然更偏爱那些模仿平庸的人。
我们要爱弗里茨·朗,欢迎他的新片,抢着去影院看,反复观看,并急切等待下一部作品(我下一部看《蓝色栀子》)。
附注:《大内幕》改编自威廉·P·麦吉弗伦的杂志连载故事。尽管电影忠实于原著,但小说远不如电影。在电影中,我们相信这些人物,相信发生的事情;可小说没有这种信服感。《夜长梦多》、《逃狱雪冤》等作品亦是如此。要归功于美国的电影审查制度,使《夜长梦多》的马洛不再是个鸡奸者,使角色变得或可爱、或可憎。这是道德主义审查的要求,它要求电影提出一种“道德立场”。然而,即便是像《大内幕》这样一部片,倘若把场景设定在法国,涉及法国警察、法国司法机关,哪怕保留格伦·福特回到警队的结局,这样的剧本在法国连预审都过不了。正如罗西里尼所说:“自由何在?”(Dov’è la libert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