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十分鐘,影片就作出自述:人和機器,對鏡頭來說又有什麼區别。失焦狀态下,它們都一樣,但它們發出的噪音讓人安心。就這樣,影片獲得了自主性;這種電影主體論也可以被稱為全新的電影倫理。它專注于機械的mechanism,專注于一根香煙如何被制造、又如何最終送到三島由紀夫的手中;它專注于染料的物理轉印,那種創造出超越現實視覺的上色工藝;它專注于膠片本身,也就是電影本身。

倘若2025年的觀衆們能夠接受這一論證,那麼與此同時我們必須承認,觀衆也正在目睹人性的泯滅,通過數碼的方式。誠如路易·盧米埃爾所說,電影記錄現實,是化學的延伸。想想安東尼奧尼鏡頭下的大自然:一切都是暧昧而妩媚的形狀——這種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化學反應。而在這種美妙關系的對面,是我看到的色彩失調的CC修複版DCP。色彩的錯亂即情感的錯亂;工業文明對人性的扭曲人性,通過不成熟的修複技術再次顯現,于六十年後,以數碼的方式與影片産生了互文。于是我們發現,膠片不可逆,它是可燃物;易燃物本身就帶有無法避免的風險和樂趣。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去期待它,才會睜開眼睛去看,才會愛電影院如愛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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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長時間看大海,不然就對陸地上的一切失去興趣了。”……“人們想要我的眼睛怎麼樣?我該看什麼?”“你問,你該看什麼?我問,我該怎麼生活?兩句話是一回事。”

這是一部必須在影院看,且必須看膠片的電影。理由很簡單,它是一部關于膠片的電影。六十年前的觀衆們根本意識不到,也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可六十年後卻顯得多麼急迫。

作為安東尼奧尼的第一部彩色片,它在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不要習慣顔色。維蒂說:“我害怕道路、工廠、色彩、人。”也就是說,我們必須畏懼Technicolor,畏懼工藝,畏懼物、畏懼人、畏懼政治,直至膠片和電影本身。唯有如此,我們才能說我們愛生活,愛現實;至少在異化不可避免地降臨之前,我們可以說:我們曾經愛過。這就是安東尼奧尼的現實主義——相比迪士尼,希區柯克,以及鮑威爾和普雷斯伯格,隻有六十年代尚未完成電影工業化的意大利才能給出如此熱烈的Technicolor辯證。

《紅色沙漠》距今六十年,安東尼奧尼也已經辭世将近二十年。現在的我們,大多隻能借由DCP去膜拜他的影像。而畫面中偶爾閃現的刮痕,則悄然提醒着:我們應當去愛電影,更應當與數碼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