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段确实有点被李白的双相情感障碍油腻男的感觉震撼到,但是往后看还挺感动的。

李白特别像那种头上一直有个聚光灯的人,一直在表演。小时候很多动画片里写主角心情不好,经常给他们头上画一片下雨的云,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世界是以我为中心的。

诗句的流传让我意识到为什么现在的节奏剪辑、任意押韵都火得那么快,因为音韵和节奏就是刻在人DNA里的。

我看大家相互介绍的感觉be like:

这是微博红人年度影响力大会。

高适,我是边塞垂类

杜甫,民生赛道的。

(没出场的)孟浩然,田然垂类的。

啊,我是李白,你们肯定都听过我的名字,但是因为我太精彩了垂不起来,所以他们后来都叫我仙人。

李白这种性格在当代应该也是一个超级大网红吧,而且也走的是诗(内容)这种自下而上声名远播到长安的路子。

进影院之前看影评还看到有人说这里捧高适的踩一捧一太明显了,我完全没觉得诶,这就是两种人生。尤其是,当你是一棵大树的时候,你不能再有实际的用处了。

庄子有多处讲到这种树,因为它过于盘根错节、弯弯曲曲、不守规矩,木匠走过去连看也不看一眼,一点用都没有。但是“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在旷野上,人靠着它乘凉,何尝不是一种自在,为什么要因为没用而自苦呢?

当你得道之后,你对同时代的人和事来说确实没用,因为你思想自由,但是行动力一般,而且还有点刺头。

同场的小学生一直在跟着念诗,哈哈,《将进酒》他肯定还没学到,所以安静了。

据说人在默读文字的时候用的声音都是自己的声音,所以当我从前读诗的时候,我只用了自己那种诠释方式、我自己的声音,也许最多还有语文磁带里那种浑厚的男声,或者综艺节目里明星的表演。

《长安三万里》提供了另一个读诗的声音,甚至另一个关于诗的场域。

我感觉很浮躁的时候就喜欢在任何平面上开始默写诗,写得最多的就是《兰亭集序》、《湖心亭看雪》和《将进酒》。

电影里给《将进酒》很宏大的场面(虽然假如预算更足的话会做得更好?somehow我觉得这不是追光预期的最高画面水平),而且这个部分给我看哭了,一扭头发现我身边的中文系小姐妹也在哭。

其实这里没啥泪点,但是,这片子没可能不好,毕竟三分之一的文案都是李白写的。而且《长安》也不是简单的诗句罗列。

在看这段的时候,我又重新理解了“莫使金樽空对月”,以前最喜欢的都是别的几句。

在现实中我也发现爱喝酒的酒鬼们常常都不是一个人喝,但是他们自我也挺锁闭的,不太讲真正深沉的话,主要就是图一乐,就算酒友之间也都是鸡同鸭讲。

当你意识到人生的虚无和孤独之后,你其实没必要人为地让自己更孤独,不如和朋友多喝几杯嘛,尽管你知道没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你,人和人之间也没有真正地相互理解,但是此时此刻此在,我们不是都相聚在一起吗?

诗的共情从我们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这一二十年里一直在被赋予新的内涵,一直在变化、一直在重新理解。假如有什么东西的内涵变化能在中国人心里赶上诗,我看只有爱、成功和幽默了吧。

当我们小学的时候拖腔拉嗓地共同朗诵“读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时候,谁能想到李白写出这样举重若轻的东西时已经58岁了呢?58岁对于一个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小孩来说又能意味着什么呢?但这个小孩有将来的一整个人生去找他的轻舟,去划过他的山。

去年范冰冰出席柏林的时候,网络上不乏溢美之词,我觉得最优秀的编辑起了一个标题叫 范冰冰: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没李白那么难,但真的是十分恰当。

马克思韦伯在《以政治为志业》里面讲,有资产的人,对于个人生存的经济安全的关心,总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成为他们整个生命取向的基本定位点。有些阶层,因为没有资产,故处在对一个社会的经济体制维持(有利害关系的圈子)之外。

一种无所忌惮的、不讲条件的政治理想主义的存身之所,便是这种阶层。

这么说来,李白的出身和经历可以说是理想Buff叠满,父辈经商、做赘婿、中年贫困,使他一直有机会脱离当朝的主要利害关系,从来没有掌握过真正的权力。

高适身上则有太多东西能把他拖回地面,父辈的期待和国仇家恨等等。因为经世致用的老传统,在当代看来、高适、白居易这样身居高位又有诗学造诣的一定是赢家。

不中绳墨的大树是不会被任何工匠看上的,但它最有可能穿越时代,至少活得特别特别久。

我一直觉得,在资本主义设立的梯子、在政治体制设立的梯子之外,一定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因为政治经济局势一直在变,它们一定是些不永恒的东西。但是诗和故事却自发地流传,前者的维持是因为畏惧,而后者则是因为爱戴。假如人在完成基本的自我保存之后,一生还因为没有钱权而自苦,那他就只活了别人的人生。

老中人一生都在找自己的位置,即使我们都喜爱的李白也是如此。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本来就足够了,你在哪,哪就是你的位置。

当你对既有的系统没用了,你也就不受它控制了,你想要的自由也就来了。不要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