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许多人,万玛才旦留下的作品遗憾,是《雪豹》和《陌生人》。

至于我,还有另外两项——我没有在电影院看过《静静的嘛呢石》,以及老王勒令,必须重看的《寻找智美更登》。今年上影节,我先弥补其中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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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电影院放映的这场电影,安排了简单的映后,摄影师杜杰、美术松太加,录制了VCR,还有来到现场的监制杜庆春,录音德格才让,导演刘智海,与到场影迷,一起追思万玛才旦。《静静的嘛呢石》用胶片拍摄,其摄影质感与空镜声音,适合影院观影。或许在不远将来,它也会迎来4K修复(对照网上截图,尤其能看出影像质感反差之大)。

《静静的嘛呢石》以小喇嘛新年返家的几日,带出来他对唐僧喇嘛故事(《西游记》盗版VCD)的痴迷,孙悟空的崇拜。建国后,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故事也完成了七十二变。从但杜宇拍摄的娱乐片《盘丝洞》(1927),影响了手冢治虫等日本动画人、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1941),到建国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大闹天宫》(1961),到电影里出现的央视1986版电视剧,对八零后影迷影响甚巨的周星驰《大话西游》(1995),香港导演叠码捞钱、狗尾续貂的《西游记》系列,乃至当下刚发生不久的,影迷顶锅去捧场的《宇宙探索编辑部》(2021),再到“不容亵渎”,西化讨打正发生的《西游ABC》剧集……就连我刚看过的艾麦提·麦麦提短片《手风琴》,里头的年轻主人公,也靠扮孙悟空等西游记人物赚外快。几乎可以说,有了影像与动画的一百年,也是西游故事的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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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传说,变成大部头文字,小说文字生成花眼影像。制式不同的低保真影像,化为童年枕头的睡前故事,与《西游记》的电音片头曲,一同在记忆里奏鸣交响。按照表浅、标签、刻板的藏地印象,《静静的嘛呢石》里的《西游记》,大致会被解读为宗教与世俗的割裂(村里最后一个年轻喇嘛,以及戏外的喇嘛还俗),光盘、盒子、电视机,它们天启神谕般,自玄宇虚空中,接收到了感官享受的输送与杂讯。正如万玛才旦说过,藏地故事偏好寓言和隐喻,你很难从他的电影里,提炼出爱与欲的生猛刺激标题。相反,它时常呈现出暴晒,风干,蒸馏,提纯后的物质元素,盐粒一般。

近二十年过去,《静静的嘛呢石》出现的VCD机播放,无论是遥控快进,跳到最后一集,望风盯梢偷看,往返送碟片,装盘空盒子……这些消失的手动操作,电影人物的情绪反应,都引发了另一样观影乡愁:许多人想一直占有,却无法将它明码标价。它是均等的,免费提供,私人领受。一旦错过,就不再拥有。欢愉,也发生在我们的生命记忆当中——只是不以被拍成电影的方式。

剧集,电视与VCD,它们被标记在不同的节点,被物质充裕,选择纷繁、无限清单的东部社会所快速掠过。一些人可以大惊小怪于小孩子需要的竟如此之少,却无视了他们在修行与持戒中,需要身心剥落的东西是那样之多。

回到电影院,这个装载了数百名陌生人类的黑盒子,看着银幕,你知道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天色已晚,屋里连光亮都快没有了。可是,确实有什么东西,被装在了里面。孙悟空面具和《西游记》盒子是象征物,是成年人回望少年时代的精神眷念。它不属于修行人的寺庙,像新年一样,短暂发生,很快离开。它是抽象意义上的乡愁,在山那头的家,也来自更遥远的地方,更神秘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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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难言的是,我们也曾有过即时、简单、狂热的迷恋——不必一定是反复在寒暑假里重播,充当生命锚点的《西游记》。盒子,它可以是充当诱惑出家人的香港枪战片,也可以是在电影所拍摄年代。2005年电影拍摄时还在兴起,自沿海涌入,席卷大江南北的DVD,更可以是已经续集泛滥的《变形金刚》动画片,乃至于刚刚完成二十年后归来的《灌篮高手》剧场版。它们都是七十二变后的产物、载体和衍生品。正如《天方夜谭》里的瓶中精灵,还有《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方尖碑。

这类怀旧元素,不时在一些青春片当中出现,而在《静静的嘛呢石》,它变成了平行世界的新生事物,是滞后发生,有宗教滤镜,陌生、客体化处理后的审美体验。《西游记》不一定代表奇观和想象力,不一定是汉文化的侵袭涌入(它的对白被翻译成了藏语),它可以是一个当代少年对远方英雄的憧憬悸动,世界上还有跟智美更登王子一样,顶真了不起的偶像人物。是虚幻,还是真实,城里人是否会梦见放生羊,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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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万玛才旦的沉痛,就像互联网世代之前失去胡金铨,社交网络世代之前失去杨德昌。而三大节的输送体系,语言的翻译,他者的文化,异域的审美……这些次第发生,却更显无谓的障碍,如刻石老人手边,溅落的星火屑碎,只是一再反复,印证了无常。

纪念万玛才旦的脚步,在这大块天地,我们才刚刚迈出。

失去他,就像失去胡金铨和杨德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