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于《伦理学术14——斯多亚主义与现代伦理困境(上)》第291-295页,此处略去注释,各位读者若有引用全文之需,敬请查考《伦理学术》第14卷实体书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朋友关系”可能是最具有某种微弱而又牵强的“平等关系”。为什么?因为从朋友关系跨进一步,就成为兄弟或姐妹关系,于是也就进入了“长幼有序”的关系之中。《水浒传》中的江湖好汉们动辄以大哥、小弟相称,看起来关系更进一步,其实也就自然进入了一种排序状态之中。仅仅想维持住朋友关系,则必然又只会成为陌生的泛泛之交,那也就意味着会自然处于另外的某种“有序”的关系之中,如君臣、父子、夫妇,等等,失去的恰恰是“朋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一生都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上下级、夫妇、父子或兄弟姐妹。如何仅仅维持住“朋友关系”,既不使之宛如父子、兄弟、夫妇、兄弟姐妹,又不落寞到见面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认识而已的“同事”“同行”“同乡”关系之中,这对每个人来说,都很现实,也很根本。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一部获得第79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以及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提名)、最佳影片(提名)、原创剧本(提名)等八项大奖的影片;关于这部电影的介绍中说,《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中的“伊尼舍林”(Inisherin)是爱尔兰的一个贫瘠、闭塞的小岛,“报丧女妖”(Banshees)是爱尔兰神话中一个用哭泣和尖叫来预示死亡的女妖。这部电影的名字也是电影中男二号科尔姆(Colm)为自己所创作的乐曲的曲名。
科尔姆和男一号帕德里克(Padraic)应该算是朋友了。帕德里克几乎每天下午两点都会叫上科尔姆一起到镇上的一间小酒吧喝酒、聊天。帕德里克也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几乎和镇上所有的人都认识,而且见人就会打招呼,彬彬有礼。电影的一开始,就是帕德里克去约科尔姆喝酒、聊天,但这次科尔姆却不去了,而且说与帕德里克不再是朋友,因为他“不喜欢他了”。“可你昨天还喜欢我呢,怎么会……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会真心实意赔礼道歉。”“不,就是不再喜欢你了。”世界上有这种“无缘无故地从喜欢一个人到不喜欢同一个人”的事吗?对所看的某本书,对所从事过的某件工作,甚至对所爱过的某个人,我们都可能有过类似的感受。那就是厌倦。科尔姆不再喜欢帕德里克,就是不再喜欢与他相处。两个男人的相处方式就是聊天。当然,前提是他们要能说上话。说些什么?哪些方面的内容?总不能一年到头总说同一类的话,事实上也没有朋友之间那样说话,除非变成了祥林嫂。科尔姆比帕德里克年长许多,已经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于是觉得把时间花在聊天上真是虚度人生,哪怕是与帕德里克这样的朋友聊天。或者是一对心爱的夫妻相处,如何才能不彼此间心生厌倦,这实在是人生的一门大学问、一个大课题。科尔姆会拉小提琴,在小酒吧里也常组织一些小型音乐会;他还能作曲,其中最想完成的最后一部曲名就是“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尽管他的作曲都说不上多么好,但他心中念叨着的还是莫扎特那样的人生。
一个喜欢音乐的人想使自己成为莫扎特,这不对吗?不好吗?人世间只有一位莫扎特。当然,我们可以说巴赫、贝多芬也都可以被视为与莫扎特并肩的人,但不少伟大的音乐家都说,如莫扎特这样既有天赋,又有才华,而且能把此二者如此绝妙结合在一起的人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莫扎特只活了35岁(1756-1791),但科尔姆总把莫扎特说成是17世纪的人,需要帕德里克的妹妹来纠正他。科尔姆拉的琴声也有些刺耳,这可能会使他有些尴尬,但这并不影响他想成为像莫扎特那样的人。
但为什么想成为莫扎特那样的人会让科尔姆变得离群索居,甚至不再想与帕德里克这样的朋友说话了呢?我觉得这还是和他毕竟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岛有关。如果他生活在都柏林或伦敦,如他这样喜爱音乐的人就会去听各种音乐会,甚至结交一些音乐家。这样,莫扎特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会变得很现实,而不再只是一个似远似近的符号。
帕德里克也并不是一个那么无聊的人,尽管他也许并不知道莫扎特是谁。有些太庸俗化了的内容也是从来不会进入他的聊天范围的,如他的另一位朋友多米尼克(Dommic)所关心的那些与烟、酒、见没见过不穿衣服的女孩子(特指帕德里克的妹妹,借以满足自己的想象)有关的话题。其实多米尼克是个很让人有些怜悯并引发诸多思考的角色。他的父亲是当地警察皮达尔(Peader),很粗暴,常常无端暴打他。多米尼克只关心与日常生活有关的趣事,深深爱着帕德里克的妹妹西沃恩(Siobhen)。而西沃恩又是岛上唯一一个真正喜欢读书的人,当然不会爱上多米尼克这样的人。多米尼克在明确遭到拒绝后,最后死在一潭池水里。大家都认为是他不小心滑落进去的,但也可能是自杀或被他父亲打死的。一个如此琐碎、无聊的人就这样消失了,没有谁会在意。只有帕德里克会在意,因为只有这个人才会在自己有事外出时帮着照料自己的小驴子珍妮(Jenny)。帕德里克非常反感皮达尔对自己儿子的这种蛮横粗暴,并且当面对皮达尔表达了出来,结果就是遭受一顿暴打。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会很“无趣”吗?和他在一起聊天,他会说些“漫无目的的无聊事情”吗?他也关心此刻正在陆地上发生着的战争,但也只限于看到炮火,知道正在打仗而已。那是1923年的春天,爱尔兰正在与英国开战。他没有“爱国心”,不关心国家大事,不会去打仗,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但,还要让他怎么样呢?他和妹妹西沃恩发生了一点争论,从中可以看出他妹妹是个多少有些忧郁的人,感受到生活的某种悲伤,想与人说说自己的孤独。但所有这些话题都明显超出了帕德里克的聊天范围,他想都未想过这些问题,脑子里也没有这些方面的内容。更准确一点说,就是大凡那些超出了日常聊天范围的概念,从个人化的犹豫、悲伤、孤独,到国家、独立、战争这些概念,是从未被帕德里克思考过的。聊天时说些事情与讨论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但一般的人并不会注意到这种区别。所以,当有人对帕德里克说,科尔姆是个喜欢动脑子的人时,帕德里克就会不解地反问道:我就是个不动脑子的人吗?这句话也恰好证明了帕德里克是真的不知道他与科尔姆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科尔姆也并不讨论聊天时总免不了会用到的概念,但“生命”与“意义”这些概念却已经纠缠着他,让他想象着另一种生活方式。西沃恩在感情上当然站在哥哥一边,只把科尔姆的问题归结为“沮丧”,就是未能取得什么成就,所以不开心,就是这个科尔姆,在发誓不与帕德里克说话的第二天,看到皮达尔暴打帕德里克的一幕,就主动上前扶起他,驾马车送他回家,路上却不说一句话。而帕德里克却误以为他们之间的间隙已经弥合,就又去找科尔姆。不料,科尔姆这次却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要再找我说话,每来一次,我就剪掉自己的一只手指,并让你看到,是剪我拉琴的左手的手指。”
这让帕德里克真正相信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如以前那样聊天了。也就是说,朋友间所建立起的信任与友谊在他们那里已经丧失。
是科尔姆不对吗?他想成为莫扎特,哪怕根本不可能,连“想”都不能“想”吗?小岛上的生活太单调、乏味、无聊,找不到人聊莫扎特或与莫扎特有关的那一类话题,就算有人要与他专门讨论音乐,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可说的。这让他很苦闷。渴望摆脱、走出,想过另一种生活,这有什么不对?而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反正是帕德里克所无法给他的,他为什么就只能在岛上过着这一种生活?
是帕德里克不对吗?他正直、善良,觉得与科尔姆在一起聊天就是“在过有益而正常的生活”。他不懂莫扎特,也没有妹妹那样感受到忧郁和悲伤,更不知道孤独是怎么回事。但这有什么不对吗?他把日子过得充实、乐观,也乐于助人,关心身边的新鲜事,但新鲜事又只有这么多,说说也就完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他们两位都不谈女人,身边也没有要爱上的人(这其实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人生第一要务,离开了女人,生活何以可能?)。多米尼克倒是有,但在遭到拒绝后就死掉了。西沃恩读了很多书,岛上的生活当然不如意,于是选择了出走。这里面当然包含有爱情上的追求,所以她觉得离开这个岛就是对的,否则一辈子就只能眼见到这几个有限的男人。但她其实已经或很快就知道,换一个地方,依旧有自己的忧郁和悲伤,而且还会感受到更加的孤独,否则就不会那么急切地想叫她的哥哥过去陪她了。人生不过如此。意识不到,浑浑噩噩,是一种生活样态,意识到了,如何面对,大约创作就是唯一的出路。帕德里克和科尔姆大约都属于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样态之间的一些人物,既不能说浑浑噩噩,也无力面对,在创造中耗尽精神的苦闷与烦恼。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就都这样生活着,也似乎过得不错。
其实对科尔姆和帕德里克来说,他们又何尝不知道就是换一个地方,或身边换成另外的人,大概生活也依然会是这个样子。说不定能如他们这样做朋友,天天在一起聊天,就是一种最好的生活状态了。
但厌倦,是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生活现实。
聊天和无聊之间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人无聊了才聊天?朋友间的信任与友谊是靠聊天的内容建立起来的吗?
人是群居动物。每个人都是通过他人来认识自己的。有的人只有通过聊天才能刷新自己的存在感,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活在他人之间;有的人却只有感受到孤独,越感到自己与他人的疏离,才越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帕德里克说,我和科尔姆的聊天都是有益而正常的,表达的是友善(nice)、可亲(lovely),这难道就无聊(bored)了吗?杂货店的老板娘说,没有什么新鲜事,怎么聊天?帕德里克问:什么算新鲜事?说出多米尼克常常被他父亲打骂,这还不算新鲜事吗?
是啊,什么才算“新鲜事”(news)?皮达尔打骂多米尼克的事差不多人尽皆知,但知道与说出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帕德里克勇敢地当着皮达尔的面说出了这件事,这就不仅仅只是在说出某种“新鲜事”,而是在捍卫着某种原则了。尽管他始终不知道拿什么概念来表达这种原则。
不管帕德里克怎么说,说什么,让他看见的,就是科尔姆的手指,而且是直接送到了他的家,最后是把剪下来的几只手指都扔在了他的家门口,结果导致他心爱的小驴子珍妮误食了一只手指而被噎死。看着科尔姆血淋淋的左手和自己被手指噎死的小驴子,愤怒至极的帕德里克对科尔姆吼道:“明天下午两点,我要放火烧了你的房子,希望你也在里面。”
正是帕德里克这样的表情、语气、动作和行为,才让科尔姆觉得他们似乎又成了朋友,而以前在帕德里克身上所表现出的一切,包括对科尔姆最诚挚的祝贺,并表示要自己掏钱庆贺一下,因为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曲目《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的创作时,科尔姆的回应就是每每都要剪掉自己的一只手指。
科尔姆的自残行为,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毁坏。因为他看不上这种生命,宁肯让什么毁坏的力量来刺激一下,就算能给生命增添上几抹色彩也好。剪掉手指是对生命的毁坏,无聊和聊天就不是吗?生命不也在聊天中逝去了吗?科尔姆知道自己成不了莫扎特,对自己不满,看不上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常常会把这种不满转移到自己的朋友帕德里克身上而已。帕德里克烧了他的家,帮他完成了自己的“自残”,所以他也并不记恨帕德里克,甚至还有了几分感动,使他们又有了重新成为朋友的可能。因为那种无形的原则在暗中会起到某种推动作用。
电影的最后,帕德里克在去放火烧科尔姆家的路上,读到妹妹西沃恩的来信,说她终于离开了这座小岛,到了陆地上有多么多么好,而且还给他留了一个床位,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等等。当然,帕德里克已经不为所动。无论他知不知道,也无论在哪里,他帕德里克只要、也只能、只想过上他这种“有益而正常”的与朋友间的聊天生活。而科尔姆就是他认定的朋友。就是说,哪怕放火去烧科尔姆的房子,他也不忘专门看看科尔姆是否就在家里。是的,科尔姆就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而教堂的钟声也正好敲响了两下。
科尔姆并没有死。没有了房子,他住哪里?不知道。当帕德里克去看时,房子已成灰烬,而科尔姆就孤独地一个人站在海边眺望。于是,他也走了过去,保持住一定距离,也站在那里,面朝大海,只是没有春暖花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