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伊朗著名导演贾法·帕纳西带来了他的新作《无熊之境》(No Bears, 2022),影片最终获得了主竞赛单元的评审团特别奖。作为当代最负盛名的伊朗导演之一,帕纳西的作品总是受到大量的关注,而他的影片也确实在不断克服着种种局限和不便,不断进行新的艺术探索和社会追问。《无熊之境》在首映之后获得了不俗的口碑,烂番茄新鲜度也达到了99%。本片在2023上海国际电影节“影展精粹”单元,与大陆观众首次会面!
贾法·帕纳西这十几年以来的电影创作无疑是一种奇迹,他和团队在重重阻碍下依然保持着稳定的产出,甚至能够将局限的条件转化为创作的特色。《无熊之境》在很大程度上延续着自《这不是一部电影》(This Is Not a Film, 2011)、《出租车》(TAXI, 2015)以来的创作思路,其制作相对简单,但却有着不可忽视的能量。
影片由贾法·帕纳西自编自导自演,他本人在影片中“扮演”一位受到限制不能出国且不允许进行电影制作的导演帕纳西。这位帕纳西导演在靠近土耳其边境的伊朗村庄中秘密指挥着一场拍摄,拍摄地点就在边境对面的土耳其,讲述一对滞留土耳其多年的伊朗情侣扎拉和巴赫蒂亚尔试图偷渡到欧洲的故事,导演让这对情侣在电影中扮演自己。在闲暇之时,帕纳西带着照相机在这个闭塞落后的村庄中闲逛,并拍摄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很有可能拍到了一对年轻的情侣戈扎尔和索尔都兹。《无熊之境》的故事就从这两条线索中展开。
贾法·帕纳西长期关注伊朗社会状况,他的电影广泛触及了女性地位与各类不平等问题。他对现实问题明确又强烈的指向很容易让人忽视他在电影形式的探索。帕纳西师从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阿巴斯特别是在其生涯后期也是一位杰出的电影形式主义者。
2010年之后,帕纳西的创作受到极大的限制,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使他开展了更为极端的形式实验。2013年,帕纳西推出了《闭幕》(Closed Curtain, 2013)这部电影,荣获了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最佳剧本银熊奖。影片从一个密闭的别墅中展开,一位作家居住于此,与世隔绝。但随着一对男女的意外闯入,影片的叙事开始逐渐走向复杂,直到贾法·帕纳西也出现在了银幕上。帕纳西似乎和作家等角色共同生活在这座别墅中,但是却居住在不同的时空里。在影片的结尾,我们能够突然看到帕纳西和作家以及作家的狗共同出现在了别墅外的海边,作家和他的狗上了帕纳西的车,一同离开了。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两条看似若即若离的故事线最终汇合在一起。
正如我们前文所说,《无熊之境》也有相似的双线叙事结构,一条故事线是村庄中对一张照片的争论,另一条故事线则是帕纳西团队拍摄的那对流亡情侣。《无熊之境》在这里引入了元电影的形式,影片一开始,长镜头扫过大街,扎拉和巴赫蒂亚尔在街上讨论着偷渡的相关事宜。开场的这个长镜头设计是一种相对传统的现实主义电影的拍法,但随着一声“咔”,观众开始意识到这是一次电影拍摄,而再进一步,人物开始正对着画面进行沟通,镜头逐渐拉远,我们也发现导演帕纳西正在远程监督着这次拍摄。
与《闭幕》相似的是,《无熊之境》的两条故事线也都不是互相割裂的。《无熊之境》的叙事没有《闭幕》那样的模糊,两个故事之间有着一个比较明确的相似之处。这两个故事都围绕着一对渴望自由的情侣展开,落后村庄的恋人希望挣开阻挠他们相爱的枷锁,但最终双双死去;流落土耳其的情侣不断冒着生命危险试图离开,而最终其中的女性扎拉也不幸去世。
可以看出,《无熊之境》并非是一个具有“圆满”结局的电影。导演帕纳西在电脑前看到了扎拉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情景,离开村庄时看到了戈萨和索尔都兹被枪杀的尸体。他仓皇开车逃走,对发生的一切完全无能为力,甚至,他对这些人的死亡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就不得不让我们继续思考,为何这两条故事的结局都是如此的可惜和悲观,扮演自己的贾法·帕纳西想探讨的究竟是什么?
02 作为混乱之源的摄影机
让我们回到影片的开端,我们能够发现,让这位虚构的帕纳西导演陷入困境的,是一张照片。在这个落后的村庄中,依然存在着大量落后的习俗。而年轻的情侣戈扎尔和索尔都兹试图冲破禁忌私奔,他们的禁忌之恋据传被闲逛的帕纳西偶然拍摄了下来。愤怒的村民不断要求帕纳西交出这张照片,但帕纳西从头到尾都不断否认自己拍摄了这样的一张照片,甚至交出了自己的相机储存卡让村民检查。但是从头到尾,观众既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张照片,也无法确定帕纳西是否拍摄到了他们。
正是这样的一张无法被证实存在的照片,让帕纳西在这个村庄中受到了极不友好的对待,村民们最终要求帕纳西当着大家的面发誓。那张恋人的照片,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一种麦格芬,成了萦绕在这个村庄上空的幽灵。
摄影机不撒谎,这或许是一条普遍的“真理”。村民们之所以对那张可能存在的照片如此在意甚至愤怒,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但这种说法也仅仅是对摄影机的一种片面认识。
摄影机是会撒谎的,罗伯特·弗拉哈迪的《北方的纳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1922)那样看似真实的纪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虚构的编排。从《这不是一部电影》开始,帕纳西就开始注重揭示电影自身内部的虚假。在《这不是一部电影》中,帕纳西在打完一通电话之后,回想起他早期的作品《谁能带我回家》(The Mirror, 1997)的故事,意味深长地说:“你做的这些是在撒谎。”这句话颇具一种自反意味,它预示着帕纳西开始对电影进行某种本体上的反思。
对电影虚假本质的质疑也在《无熊之境》中得到了反映。滞留在土耳其的扎拉和她的爱人苦苦等待前往欧洲的机会,导演帕纳西和他的团队全程拍摄这对情侣的行踪。在结尾,扎拉站着摄影机前脱下了她的假发,抹掉了口红,卸下了这些似乎看起来是为电影拍摄而穿戴的伪装,向帕纳西指出了他电影的虚假。之后,愤怒的扎拉失踪,她的尸体最终被从海中打捞上来。
《无熊之境》拷问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什么是真相?”如果摄影机带来了真相,那么它会让村庄陷入流血的争斗,而如果摄影机欺骗了人们,那可能会让人如扎拉丧失生活的意义。
一张照片,一部电影,“影像”似乎为人们带来了混乱,甚至牵扯到了几个人的生命。正如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那样:“电影可能是具有魔力的,但在这里,他(贾法·帕纳西)提醒我们,电影也有其局限。”摄影机如此危险,村庄中的人都对镜头有所防备,以至于帕纳西遇到的老奶奶不允许他拍摄自己。
至此,我们能够发现,《无熊之境》尽管依然有着对伊朗社会的暗指和影射,但帕纳西同样利用电影来关注摄影机本身,以及其背后的伦理问题。虽然当下绝大部分评论仍旧将目光聚焦于帕纳西个人的遭遇和政治议题,但他对电影本身的反思和追问是不可忽视的。或许,只有对影像,对摄影机有这样的自觉,才能够避免电影沦为政治立场的“传声筒”。
作者:Ber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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