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采訪來源于LUXBOX
編譯:劉曉詩
以下是采訪正文:
采訪者 —Q
受訪者 帕亞爾·卡帕迪亞 Payal Kapadia—A
Q:《想象之光》這部影片奇妙地沉浸在孟買的城市脈絡之中,至少是在第一個部分中:燈火輝煌的街巷、熙熙攘攘的商鋪、彌漫着生活氣息的小餐館、穿梭不息的列車與公交,乃至于那些隐匿于都市底層的地下室……還有那似乎總在淅瀝的雨絲,它為整部影片的氛圍增添了一抹難以言喻的韻味。請問您是孟買人嗎?
A:我與孟買有着不解之緣。盡管我并非在此地成長,但這座城市對我而言最為熟悉。孟買是一個多元文化的大熔爐,彙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工作者。在這裡,女性相較于國内其他地區,更容易找到工作的機會。我渴望通過影像講述那些離家出走,奔赴他鄉謀生的女性故事。孟買,無疑是這樣一個故事的最佳舞台。
我被這座城市深深吸引的另外一點,在于它那不斷變化的面貌。孟買的某些區域正以驚人的速度發生着變化,這得益于房地産業的蓬勃發展。建築商們不斷占據那些居民已居住多年的土地。并非所有人都能提供合法的居住證明,這使得那些财力雄厚者更容易宣稱對土地的所有權。
影片中呈現的一個區域,從Lower Parel延伸至Dadar,這裡曾是棉花工廠的聚集地,直到1980年代,許多工廠開始關閉,導緻大量工人失業。這些土地原本以極低的價格由政府分配給工廠主。工廠關閉後,理應将土地分配給工人家庭,但他們卻被欺騙,土地最終變成了豪華的封閉住宅區和高端購物中心。工廠主從中獲得了巨額利潤,而那些曾在此辛勤工作的工人卻一無所有。駕車經過這條路,僅僅通過建築的對比,就足以講述它的社會政治曆史。
Q:正如你在市場中所見,可以聽到一個男人說,盡管他在孟買生活多年,他仍不将其視為家,因為他深知總有一天他可能會離開……
A:許多來到孟買工作的男人并未攜帶家眷,一年隻能與妻子和孩子相見一次。因此,這座城市總是彌漫着一種流動和不确定性的氛圍。來到孟買可能可以令許多人獲得的高昂經濟收入,但這并不意味着生活會因此變得輕松。
Q:在拍攝方面,您是如何讓這部電影真正融入這座城市的?
A:在孟買拍攝電影成本不菲,因為整個印地語電影産業都集中于此。我們的策略是使用兩台攝像機。一台主要攝像機用于我們獲得拍攝許可的地點。另一台小型的佳能EOS C70則用于那些我們沒有獲得許可的地方。我們會僞裝成地點勘查團隊。演員們都非常合作,因為他們都有獨立電影的拍攝經驗。這使得整個拍攝過程變得異常豐富和有意義。
Q:您是否在真正的醫院内進行了拍攝?
A:我有一位出色的勘景師,基肖·薩萬特,他以在孟買尋找絕佳場地而聞名。他曾參與多部重要的藝術電影的制作。他總能發現那些真正代表這座城市,卻又未曾頻繁出現在銀幕上的地點。他找到了一家即将在幾個月後被拆除的醫院,裡面的所有醫療設備都還在。這為我們的拍攝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公寓的拍攝上。那是一座即将被拆除的經濟适用房建築,我們在那裡搭建了普拉巴和阿努的公寓。
Q:令人驚訝的是,《想象之光》的第二部分發生在孟買之外,靠近海邊……
A:第二部分的背景設定在沿海地區拉特納吉裡的一個村莊。長期以來,該地區的許多人來到孟買,在棉紡廠工作,這些工廠在塑造電影第一部分所描繪的地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當棉紡廠關閉時,人們很難重新站穩腳跟。就在那時,許多女性的丈夫失去了生計,她們開始支撐家庭。這些女性中有許多來自拉伊加德和勒德納吉裡地區。
Q:共享公寓的兩位護士,阿努和普拉巴,她們也來自勒德納吉裡地區嗎?
A:阿努和普拉巴來自南部的喀拉拉邦,許多在孟買工作的女性也來自那裡。在喀拉拉邦,護理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職業,選擇這一職業的女性會得到家庭的支持。許多來到孟買工作的女性并不完全獨立,即使她們的家人遠在天邊。然而,幾乎每個國家的女性都面臨的矛盾是真實的。盡管一個人可能擁有經濟自主權,但仍然有強大的紐帶将她們與家鄉的家庭聯系在一起。家庭仍然控制着社會規則和個人選擇,包括你可以嫁給誰甚至是愛上誰。
Q:普拉巴的丈夫住在德國,她似乎很少聽到他的消息。這是一種常見的情況嗎?
A:許多印度人确實尋求在國外的工作機會。每個州,特别是有海岸線的州,幾個世紀以來都有勞動力的曆史性遷移。普拉巴的丈夫也是如此。在國外工作确實有很高的收入,這是許多人的渴望。喀拉拉邦的許多人通常在中東工作。但這并不局限于此。就像孟買的情況一樣,通常是男性出國,而他們的家人留了下來。
Q:我們是否應該相信普拉巴的丈夫最終會回到她身邊?
A:或許他曾許下承諾,有朝一日會歸來,或将在德國為她謀得一份工作。然而,他似乎已經從普拉巴的生活中消失了,他的真正意圖對我們來說依舊是一個謎。事實上,普拉巴并不想聽到關于他的消息。
當她收到電飯煲時,這個家用電器象征着家庭生活,那一刻,一切似乎對她來說都崩塌了,她推開了電飯煲。普拉巴是一個複雜多面的人。她顯然享受被人需要的感覺。她努力幫助帕洛蒂保住她的公寓,對醫院裡那位有幻覺的老婦人也關懷備至,她還承擔了阿努的租金份額……在她的社區裡,她有點像一個天使,但她的性格中也帶有些許嚴厲。她并不真正考慮自己的願望。
Q:阿努也來自喀拉拉邦嗎?
A:确實,阿努出身于一個保守的家庭,但她一直是個叛逆者。她比普拉巴,甚至比她的男朋友更勇于表達自我和自己的性欲望。這部電影也講述了這些女性之間的友情。她們三人的友誼錯綜複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足,都并非完美無瑕。我對探索這種難以明确定義的友誼關系充滿興趣。随着我們日漸成熟,朋友往往成為我們生活中更堅實的支柱,有時甚至超越了家庭。尤其是當我們遠離故土,這種感覺尤為強烈。這正是我想通過這部電影探讨的人際關系。
Q:三位女演員都很棒,既堅強又甜美……你是怎麼選角的?
A:普拉巴的扮演者卡尼·庫斯魯蒂是我們的首選。她參與了許多藝術電影的制作,我在寫劇本時就已經考慮到她。她擁有戲劇背景,表演風格非常多樣化。在拍攝之前,我們一起與其他演員進行劇本圍讀,尋找新的創意,甚至調整台詞……我會說印地語和馬拉地語,但馬拉雅拉姆語并不是我的母語。在不熟悉的語言中進行導演工作可能會很困難,因為你需要内化許多動作手勢和表達方式。與她的合作使我在理解角色、社會背景和語言方面受益良多。
阿努由女演員迪維亞·普拉巴飾演,她同樣來自喀拉拉邦,那裡的獨立電影産業正蓬勃發展。她曾是兩年前洛迦諾電影節入圍影片《通告》的女主角。迪維亞在角色塑造上非常用心,展現出很強的感染力。她對角色非常投入,一旦進入項目,就會全力以赴。
帕洛蒂的角色由查亞·卡達姆扮演。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演員,參與過獨立和大型商業電影的拍攝,常常飾演強勢女性的角色。查亞來自勒德納吉裡,她的村莊離我們拍攝的地點不遠,因此對這個環境非常熟悉。她深知在孟買生活的挑戰與不易,了解這段曆史。
Q:你們是什麼時間進行拍攝的?
A:這部電影的拍攝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部分在孟買進行,拍攝時間是2023年的6月和7月,正值雨季高峰期。影片中的象鼻神節标志着第二部分的開始,之後我們暫停了一段時間。第二部分的拍攝安排在11月,我們等待季節的更叠。在印度西海岸,季節變化并不明顯,大體上隻有雨季和非雨季之分。我希望能夠捕捉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候氛圍。
第二部分的拍攝地點在勒德納吉裡,季風過後,那裡的景色發生了巨大變化。原本郁郁蔥蔥的鄉村變成了覆蓋着幹草的景象,紅色的土壤裸露出來。紅土是勒德納吉裡的一個重要特征。我非常期待這種轉變,以便在兩個季節中展現兩個地點的色彩對比。
Q:剪輯過程是在休息期間開始的嗎?
A:确實,我們先做了一個基礎的粗剪。我偏好這種工作流程,它源于我在紀錄片和非虛構領域的經驗。在制作非虛構影片時,你能夠拍攝、剪輯、發現遺漏之處,然後再去補充拍攝。雖然由于種種原因,這種方法并不總是适用于虛構影片,但我還是喜歡嘗試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虛構故事。演員們為角色注入新的生命力,拍攝地點也同樣帶來新的靈感……比如在初步剪輯過程中,我意識到三位女性角色之間的關系比我最初設想的要深厚得多。因此,我決定在電影的第二部分中增加更多展現她們互動的情節。我希望普拉巴、阿努和帕洛蒂能有更多的共同場景。與這些女演員合作非常愉快:當她們同框時,場面就像火焰一樣熱烈!
雖然《想象之光》是我的首部虛構長片,但我依然堅信虛構與紀錄片可以和諧共存。我嘗試用處理非虛構作品的方式來接近虛構故事。我認為這兩種手法的結合非常有趣,它能夠讓非虛構作品更具故事性,同時也讓虛構作品更具有真實感。
Q:你之前的電影《無知之夜》,既是一個愛情故事,也是對學生起義的描繪,以非常直接的方式體現政治。你如何從這個角度描述這部電影?
A:《想象之光》并不像某些電影那樣直接涉及政治議題,但在我看來,生活中的一切都帶有政治色彩。在印度,愛情尤其如此,它被深深地政治化。因此,我不能說這部電影完全沒有政治性。在印度,你選擇與誰結婚是一件極其複雜的事情,涉及到種姓、宗教等一系列問題,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能夠與誰共度餘生,以及這樣的選擇可能帶來的後果。電影中探讨的“不可能的愛情”這一主題,本身就是極具政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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