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在临死之际令人困惑的行为似乎可以用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扉页上的那段话来解释:
“……是的,爱,但不是那种爱,即因为什么东西,为了什么目的或者因为什么缘故而爱。
而是这种爱:即当我临死时,我看见了我的敌人,我却仍然爱他的时候第一次所体验到的爱……爱邻人,爱仇敌,爱一切。爱亲爱的人,可以用人间的爱;但是爱敌人,只能用神圣的爱。
因此当我觉得我爱那个人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样的快乐——他的情形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幸运的是,英格丽在相处和内省的过程中也用同样的方式成全了玛莎对于心灵本质的探索和追求——因为这样的爱并不需要对象。
文:Alison Willmore
翻译:yuanyuan
排版:余佳妮
责编:万年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阿莫多瓦的最新电影《隔壁的房间》改编自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小说《你经历了什么》,影片节奏较为缓慢,导演充满棱角的西班牙立体派对话翻译成英文后显得有些平淡笨拙,而其中的美国元素(如奶昔、平板卡车、大草原上的火灾)让人想起王家卫的《蓝莓之夜》。
王家卫《蓝莓之夜》
直到剧情转移到纽约州北部,一座租来的现代主义房屋,角色之间的互动才开始变得自然流畅。英格丽和玛莎在探讨生死问题时,显得笨拙而真实,彼此摸索中传递情感。
蒂尔达·斯文顿在《隔壁的房间》中饰演的角色玛莎(Martha)正与宫颈癌作无望的抗争,但作为一名佩德罗·阿莫多瓦电影中的角色,原本冷漠无情的医疗空间被装饰得优雅至极:秋日色调的壁纸、盛开的鲜花、翠绿色的椅子,以及可以俯瞰曼哈顿的窗景,在某一刻甚至飘落了粉色的雪花。
电影早期的一场戏中,朱丽安·摩尔饰演的作家英格丽(Ingrid)戴着标志性的勃艮第色口红来探望她。我不得不压抑住对这两人拥抱时那幅色彩斑斓画面的惊叹。
斯文顿躺在床上,穿着亮红色的夹克和蓝色的裤子,而摩尔则穿着勃艮第色大衣,手提一只海军蓝编织包。就像两人的能量发生了某种反转,垂危的玛莎反而穿着比她充满活力的朋友更加鲜艳的衣服。
尽管电影表面上是对死亡的冥想,《隔壁的房间》却带有浓郁的阿莫多瓦风格,将死亡演绎成了一场可自导自演的幻想——从地点、时机到穿着的衣物,皆可由自己掌控。
《隔壁的房间》改编自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小说《你经历了什么》,这是阿莫多瓦首部英语长片,尽管他之前已通过短片《人声》和《奇异的生活方式》尝试了英语作品。
虽然影片规模较小,但可以看作是他 2019 年作品《痛苦与荣耀》的姊妹篇,讲述一位年迈的西班牙导演因多种身体疾病无法继续创作,感到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阿莫多瓦《痛苦与荣耀》
而在新片中,玛莎是一名前战地记者,她无法写作,甚至不能读书或听音乐,化疗剥夺了她的专注力,也因此剥离了她的一部分身份认同。
然而这次,关于衰败肉体的探索是通过英格丽的视角来传达的。
英格丽刚完成一本关于对死亡恐惧的书籍,却在与玛莎重新联系后,真正面临死亡的近距离接触。她如今是一位备受赞誉的自传小说作家,英格丽和玛莎曾在纽约杂志社共事,甚至短暂地分享过同一位情人,但如今她们的生活早已各奔东西。
当玛莎请求英格丽陪伴她服下安乐死药片时,英格丽最初感到震惊,甚至不禁质疑,难道玛莎不该选择离自己更亲近的人吗?玛莎邀请她陪同前往卡茨基尔的度假小屋,在那里玛莎计划按照自己的方式结束生命。
相比《痛苦与荣耀》的半自传式亲密,这种通过旁观者视角进行的死亡反思,显得有些退缩。
尽管如此,影片并没有如上文描述般流于励志口号化,即便玛莎的接受现实是影片中最不打动人心的部分。在这部交织着迷人怪异瞬间的影片中,阿莫多瓦仿佛不愿直面死亡的终极性。
正如《痛苦与荣耀》那样,过去的记忆在银幕上迸发出比当下更强烈的感官冲击力。玛莎回忆起在战火中的巴格达,她与一位曾是同事情人的加尔默罗修士的相遇,或是她讲述孩子父亲的死——一位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越战老兵,在公路旁的房屋中葬身火海。
影片中有一处趣味十足的插曲:英格丽在伍德斯托克附近的健身房与教练聊天,当她告诉教练她的朋友即将去世时,教练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虽然想给她一个拥抱,但因担心官司,他们已不被允许接触顾客。
她还遇见了达米安(约翰·特托罗饰),他曾先后与她和玛莎约会过。这位作家如今因其对气候变化的悲观主义观点而出名,与玛莎对死亡的平静接受形成了鲜明对比。
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两位女主角的相处上。无论是在那间医院病房、她们各自极其漂亮的公寓,还是最后在树林中的现代化度假屋中。
英格丽与玛莎一起度假,直到英格丽决定准备好让玛莎离开——此前,玛莎尚未决定何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告诉英格丽,每晚她都会将卧室的门虚掩着,如果某天早晨门关上,那就是她离开的时刻。
这两位老朋友试图重温年轻时亲密时光的片段温柔而动人,其美好不仅仅体现在她们所在的豪华场景。斯文顿的表演因略带讽刺与不耐烦的细腻点缀,避免了过于依赖光芒四射的平静。摩尔则在那些显得过于热烈、甚至打断朋友话语的反应中,显露出玛莎内心的不安。
影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是,英格丽某晚与玛莎同床而卧,她们的面孔在相邻的枕头上,半张脸拼凑成了不完美的“毕加索式”全貌,象征着她们之间的亲密与差异。
但《隔壁的房间》最奇特的地方可能是,它没有按照预期结束,反而在出现几次意外转折后逐渐淡出进入片尾字幕。这是一个不太令人满足的结局,却也在某种程度上令人宽慰——它暗示着阿莫多瓦无意停下,他仍然渴望讲述更多的故事。
阿莫多瓦的电影事业仍有许多精彩待续,然而他的晚期作品显然对死亡有着深切的关注。
卓越的《痛苦与荣耀》将疲惫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送上手术台,而 2021年的《平行母亲》则挖掘了西班牙内战的伤痕。
阿莫多瓦《平行母亲》
《隔壁的房间》延续了这一思考方向。影片优美而哀婉,斯文顿与摩尔出色地演绎了一曲“九月之歌”,在旧书店徜徉,或在泳池边闲坐不游。
随着玛莎和英格丽重拾友谊,影片情感愈发深刻,最终的结束让人感到无尽的失落。正如每段珍贵的关系,肉体终将衰败,时间悄然流逝,而我们总是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