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人生三四十年,我對坂本龍一的認知,依然局限于他與電影的聯結,配樂家,或者電影演員——正如《坂本龍一:傑作》的第二首(緻貝托魯奇)、第四首(托尼瀑谷)和他一度拒絕公開演奏的第十九首(聖誕快樂勞倫斯)。當然,我知道他更大的成就,是在音樂本身上,是個藝術家。可是,我對他那部分的人生充實,了解并不多(于是不太會意不少人談到的Tong Poo《東風》)。

不過,《坂本龍一:傑作》仍然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它很極端。

中性一點的詞彙替代,它很純粹。是個紀錄片,也是藝術片,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沒有離開過那架鋼琴。他走了,但是,并沒有像《幸福的拉紮羅》那樣,把優美的曲樂也帶走了。

這個極端的用詞,指一個人的生命,到了結束的那個限度。他希望用一場演奏,告别這個愛過的世界,遇見過的人。與戈達爾之類的安樂死,或者有些功德圓滿的人,希望秘不發喪不同,坂本龍一與癌症鬥争許久,顯然是有太多不舍,不願離開這個人世——這從他最後十年,不斷與大陸的青年導演見面,乃至參加一些公開活動,就可見一斑。因此,《坂本龍一:傑作》本身就是一場頗具儀式感的音樂演奏儀式。他要在無止境的音符中,超越生命的極限——電影最後也是以類似的場面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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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極端,是我沒想到,影片的呈現形式,一首接一首彈奏,不僅沒有開場白,幾乎沒有台詞。沒有插入側拍,沒有生活素材,呈現前期籌備,交代“最後的話”之類。《坂本龍一:傑作》隻有零星幾句字幕,不仔細聽的話,就和欣賞一場正式音樂會無異,而連寂靜,都是演奏的一部分。并且,散場沒有周圍人的掌聲,而中途,很可能會聽到抽泣(如果是影展的放映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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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和音樂會現場不同,觀衆借得攝影機的移動走位,往複低徊,獲得了上帝視角,可以獲取不同角度的觀看,放大聲音細節變化(如果是杜比影廳觀看的話),有特寫、表情、淚光、微笑,肢體的疲憊、物哀的空鏡頭。這其實産生了一個奇異的觀賞體驗,即坂本龍一和那架鋼琴,更像是永生之物(似乎會永遠彈奏下去),而電影院觀衆,處在一個離魂的、異世界視角。但回到現實,人們又知道,這位表演者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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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神學家說,永恒是一架鋼琴的琴鍵,時間是彈奏音符的雙手。

坂本龍一則喜愛一句格言,"Ars longa, vita brevis.”(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再到最近,聽雷光夏的專輯新歌,文案寫道:短暫的生命,漫長的相遇。我突然想,倒裝一下,好像也是成立的——漫長的生命,短暫的相遇。好比說,坂本龍一肯定有未竟的藝術使命,可是,他用音樂,包括《坂本龍一:傑作》演奏到的二十首曲子,給聽衆制造了漫長的相遇。倒過來則是,人們時常會陷入生命的瑣碎片段中,有種無休止的漫長無盡感(所有試圖吸攝你時間、專注度和注意力的App、消費網站和電子産品都是),而總有一些時刻,當你遇上了喜愛的事物,欣賞起技巧,并且願意和渴望與他人聯結之際,你方才發覺,許多邂逅相遇,往往是短暫的,一閃而過。事實上,後者的表述,更接近我們的記憶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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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就是如此神奇,它可以随意地壓縮,或延長時間,于是,就有了短暫或漫長的生命,視乎藝術技藝的體驗,更可以制造相遇。我想,這就是《坂本龍一:傑作》所傳達的信念。

我看過,我聽過,有天使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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