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寫于2022年3月25日)

《國土安全》太好看了,借着這個故事,我才反應過來,我終于知道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講的是什麼了。

講的是人終于發現一套光鮮亮麗的自我叙事和真實自我産生割裂感後,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将自我不堪、不能拿出來被贊頌的部分舍棄。一旦接受了那種「榮譽」叙事,最緻命的是對自我感到羞愧,甚至是對脆弱的部分感到難以啟齒和痛恨。林恩為了避免入獄參軍,布洛迪接受恐怖分子的照護并從心裡對其産生了喜愛,但他們接受了英雄的表彰、贊頌以及好處。這是賣座的故事,可以改編成電影、出書,成為政府宣傳的最佳案例。

痛苦成為勳章,傷痕成為聖迹,同時還能賺得盆滿缽滿,享受嘉獎贊譽。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這又是多麼劃算的生意?物質與精神都得到了補償,甚至還照顧到你受過的傷。主流叙事裡很難找到更好的選擇,不帶揶揄的目光探視你的傷痛,反而緻以敬意。so,why not ?這不就是一個 shut up and take the money的故事嗎?

所以要走到這一步,人才會發現,最難以割舍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直想從自己身上去掉的讓你覺得shame的部分。我是最近才敢說我不對自己的任何部分感到羞愧的,甚至,我不知道這種信念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我相信人心有很多未經審視的黑海,沒有波折出現的時候風平浪靜,但是誰知道海裡有什麼樣的怪獸還是天使呢?

持續發現自我,融入自我是耗費心力的功課。因為在這個過程中,要對抗社會的叙事,自我的叙事,而這兩者很多時候甚至難以察覺有什麼不對勁。問題不是你發現它是錯的,而是根本不會懷疑那有問題。

我究竟是真地活出了自己,還是按照社會的叙事、理論的支持規劃好了我的一生?也許在這個故事裡,連我的反抗也是被允許的呢?

林恩最後回到了戰場。人生中任何一個能夠體認出真實自我的瞬間,都不要辜負。聽從它吧。

我相信指認自我的過程會伴随着崩潰,一個人的信念是怎麼被摧毀的,又要怎麼重建 。

布洛迪為什麼沒有辦法和妻子再在一起?因為Jessica無法理解、分擔和承受他的痛苦,但是Carrie可以。一切關系都是關于自我的關系。

彼此光鮮亮麗,功成名就,又帥氣美貌的伴侶,當然令人豔羨。這也是被歌頌的愛情,最主要的模範,聚光燈是打在王子和公主身上的,言情小說也是在講王子和公主的,區别是王子究竟是白手起家還是繼承父業,是溫柔體貼還是霸道迷人,是公主究竟落難還是寵溺,是純真還是嬌蠻,這是為情節設下的性格。反正沒關系,王子和公主最後都會戴好王冠,盛裝出席,備受矚目。大多數的愛情故事,不過是試圖在她們潔整的衣衫上潑微不足道的污點。

我也喜歡這種兩個強者之間,風平浪靜,執手偕老的故事。但最終會深深打動我的,始終是兩個破碎、不堪、痛苦的人,緊緊相擁,在這個世界拮據地獲得一點喘息的機會。

看到第三季結尾,布洛迪被絞死的場面後哭到停不下來。我才發現,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喜歡上這個人了,并且,是通過他的痛苦愛上他的。

劇中他無數次身處險境,又無數次化險為夷,雖然帶着主角光環,但沒有辦法否認他戒毒的意志力和随機應變的刺殺。但是從頭到尾,他都是破碎的。

Carrie審訊他的時候對他說,他被囚虐八年策反,更改信仰,重獲使命,是因為抓獲他的恐怖分子,「有預謀地把你一片片撕碎,直到你的生命隻剩下痛苦,他緩解你的痛苦,然後把你組裝起來,變成另外一個人。」Carrie應該知道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重新把布洛迪拆解成了碎片,然後用往日國家英雄、父親的叙事,試圖把他重新拼湊在一起。

我之前說想知道一個人的信仰是怎麼崩塌,又怎麼重建的。我知道了。
崩塌是所有賴以生存、從出生就确信的世界運轉邏輯失效,被囚禁被虐打,失去時間感,所有可以确認身份、可以衡量自我價值的坐标都找不到、看不見,被現代社會徹底流放。他傾注了愛的孩子被戰争奪走,于是他投身了向這些政客進行報複的信仰,這是他嘗試自我拼湊、卻又符合了恐怖分子意圖的自我救贖。

而這恰恰是美國社會叙事所不容許的,他被包裝在榮歸故裡的愛國英雄,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以為他陣亡有了新歡的妻子,偏偏這個新歡是他的戰友加好朋友,他被愛情和友情抛棄了,找不到歸屬感:叛逆的女兒坐上男友的肇事車輛想要報警自首,他想以身作則成為一個榜樣,又不得不為了之後的計劃打住,他在親情裡無法立足。

再一次想起雷曉宇講李安的《色戒》:「親情、友情、愛情、信仰、理想……人活着要倚賴的幾乎所有重大系統,他一一下手,拆解個遍。」

王佳芝最後為了那點溫情,甘願赴死,那是她的栖息地。布洛迪呢?他的栖息地就是死亡,born for nothing,die for nothing.

這部劇叫《國土安全》,叫《homeland》,借着講維護國家安全的故事,其實真正是在講人内心的家園和栖息地。那些着筆于妻子含辛茹苦支撐家庭、女兒叛逆自殺離家出走的戲碼,看得讓人煩躁不舒服,其實是在講支撐一個人活着的體系、價值觀一旦有一個崩塌了,要花費多少心力去重建和補救,而且可能并不成功。但是布洛迪呢?他不斷帶着支離破碎的自我在一個個所謂的使命、叙事裡,找一個落腳點,所有人都在催他做出決定吧,這次的決定是對的,成功之後我們就會給你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故事,憑借這一套故事你可以組裝好自己,可以活下去。

從這個意義上,CIA和納齊爾有什麼區别嗎?

被絞死之前,Carrie在圍欄外一直叫他的名字,也許名字才是最終伴随着他一身的東西,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了,而這名字最終也不配刻在CIA的功勳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