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明天》由保拉·科特萊西 (Paola Cortellesi)執導,在意大利屢獲殊榮,并打破了票房紀錄。毫無疑問,無論是藝術上還是商業上,《還有明天》都是一部成功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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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美儀

排版:李沛蓉
責編:劉小黛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01

年輕的形式:影像作為暴力顯影術

從影片的前六分鐘,我們可以窺探出電影的主要特點:源自經典好萊塢時期的 4:3 的畫幅制式,配合去飽和度的黑白影調有意識地告訴觀衆這不是一個當代的故事。影片從卧室左側的一面鏡子開始,鏡頭橫移,當觀衆慣性期待長鏡頭的完整性時,突如其來的蒙太奇切割将家暴場景突然呈現。軀體受擊的聲效與複古配樂的同步啟動,暴力行為被轉化為叙事節拍器,成為日常生活的儀式性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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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鏡頭轉到室外,有效地交代主人公生活的環境和經濟狀況:地下室,非常拮據。輕快的歌聲随着丈夫的出現而中止,這種聲畫斷裂的暴力性在餐桌場景中演化為蒙太奇暴力:通過 1 分鐘内 20 次鏡頭切換構成的快速剪輯(從丈夫準備坐下的遠景到話題結束時的遠景),帶來了強烈的節奏感,快速将觀衆卷入家庭的漩渦之中,更準确地說,一個“大家長”給所有人帶來的緊迫感。

當所有人離開,下一個人物先是以聲音出場,他煩躁地呼喚女主角的名字:Delia,接着我們知道這是家裡的祖父,下文筆者會着重分析。

從叙事空間的角度來看,導演特别強調了日常生活中的特定場景。在主人公 Delia 的日常生活中,除了在不同工作場所之間的奔波以及與街道上其他女性的社交互動外,餐桌這一場景被賦予了特殊的叙事意義。值得注意的是,Delia 從未能夠安穩地坐在餐桌前用餐,而是始終處于忙碌狀态——或是精确地切割面包、傾倒牛奶,或是在廚房準備甜點。這并不是其樂融融的生活狀态,而是時刻警覺。影片中幾乎每次餐桌場景前後都會出現丈夫對 Delia 的暴力行為。她并不抵抗,也無法發聲。而即使在更高社會階層的家庭中(雇主),女性同樣被剝奪了表達自我觀點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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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既能看到攝影機迅疾地捕捉 Delia 走在街上的的步伐,看到被家暴時被拒絕在門外的攝影機,也能夠看到攝影機瘋狂地旋轉,而主人公和情人對周圍的世界渾然不覺。從這個角度來看,在《還有明天》的影像系統中,攝影機并非中立的記錄工具,而是發展出了一種具有主體性的“視覺神經”——其運動軌迹與速度始終與主人公 Delia 的精神狀态同頻共振。“攝像機的運動是柔和的圓周的,或者是緊張的和猛烈的,都取決于 Delia 的情緒”。

電影膠片也可以成為記錄女性意識流動的羊皮紙,在光化學顯影過程中完成對固有電影語言的祛魅與重寫。

《還有明天》被贊譽:“這是流行且聰明的電影,它知道正确的語調,并且知道該觸動哪個情感弦來誘捕、參與、娛樂。”它知性地把控着情感觸發的坐标,又以舉重若輕的姿态完成對觀衆情緒的精準操控。

02

褶皺裡的内容:情書、選票與叙事懸置

電影的最後一幕也是最重要的一幕,迪莉娅在行使投票權方面反映了婦女權利的巨大進步。這也是意大利曆史的重要回應:這一事件對他們的文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對每一個經曆這一變化的女性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曆史時刻。Delia 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女人以自己的方式,盡她所能地對不公正的生活做出反應,并試圖重新獲得被剝奪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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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上這個結構是奏效的,可類比于電影拍攝中的正反打鏡頭系統(借鑒波米的說法),但需要指出的是,這種結構創新表現為單邊鏡頭的持續性強化,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一個對應物去說明人物與那封紙質信的關系。在這種刻意的叙事懸置策略下,導演創造的和選擇的是一個有所偏愛的圖像——通過這種刻意制造的視覺信息失衡,建構起一個高度舞台化的空間,于是在投票現場,丈夫不再敢施加暴力,他被衆人堅毅的目光吓退。從劇作上看,其叙事閉合的完整度存在缺陷,如美國黑人大兵用 TNT 炸掉準女婿的家庭酒吧的暴力奇觀恰似黑色童話中的機械降神。

影評人詹盧卡·佩萊斯基認為《還有明天》:“就像一隻貓在裝滿小玩意兒的架子上奔跑,并限制自己與其中一些小玩意兒擦肩而過,而不會讓它們掉下來”。結尾的這種叙事策略的失當,也許本質上是形式實驗對内容深度的僭越。鏡頭隻做收藏家,不當考古者。而那些“小玩意兒”,隐喻着未被展開的曆史命題與人物弧光。她需要我們撿拾,撫平叙事中被掩埋起來的内容褶皺。

03

曆史與現實的陳述:還有明天

在 Delia 與曆史(普選制度作為國家曆史的特定時刻)的約會之前,三重枷鎖橫亘眼前:丈夫的阻攔如同父權制的實體封印,教堂彩繪玻璃折射的聖光映照着她遊離的瞳孔,而祖父的死亡則宣告法西斯幽靈的最後一口氣息。祖父第一次出現是在影片的開頭,被設置在幽暗的封閉空間内——這個仰卧于床榻的垂暮軀體,猶如被曆史塵封的活體化石,卻持續地輻射着影響力。有趣的是,前期鏡頭中刻意規避任何明确的時間符号(如日曆特寫或字幕提示),轉而通過祖父機械搖動日曆的肢體語言來揭示 5月14日這一時間節點。當祖父的生理性消亡發生時,其承載的暴力傳統随之斷裂。但即使曆史已不複存在,也總有一個幽靈般的老婦人會為他哀悼——這個來自不可考時空的哀悼者,恰似曆史殘留的集體無意識化身。6 月 3 日,祖父死去後,Delia 親手撥動了日曆,開啟了自己的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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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并不僅僅是一個反抗暴力的故事,而是強調“自我賦權”的重要性。《還有明天》這個名字蘊含着當下性特質,實際上構成了影片的叙事基礎——導演通過聚焦“正在發生”的事件進程,在時空連續體中截取切片,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由每一個覺醒的當下組成的。當 Delia 發現準女婿對女兒說出“隻為我化妝”的占有宣言時,她突然看清了父權制的幽靈如何戴着溫情的面具潛入每個家庭。

那些年輕時代以為是浪漫的耳語,原來早就埋下了暴力的引線。于是,那個爆炸的機械降神時刻将故事推向下一個時段。Delia 一遍遍練習自己的簽名,獨自來到天台上吸煙,背後是一張張白天曬的床單,歌聲響起:房子上的帆是千千萬萬張傳單。男人們還在酒館用撲克牌丈量人生,女人們已經用曬出裂口的手掌,把晾衣架變成了桅杆。當叙事最終錨定在死亡儀式之後全民公投的曆史節點,那些被陰影籠罩的個體命運,終于獲得救贖的可能。

這是一部被需要的電影。Delia 在晨光裡準備早餐的剪影,是千萬主婦重複了億萬次的日常圖景;從地下室出發到零工點的軌迹,是她的一條心靈逃逸路線;菜市場的煙霧裡,兩個女性共享的沉默時刻,比任何口号都更接近真實的女性同盟;經過修理廠時偷偷望一眼的初戀,是磨損生活裡偶然閃爍的綠光。這些散落在竈台、街邊與菜籃之間的女性意識和微型覺醒,讓「家庭」「職業」「女性」「愛情」這些龐大詞彙,最終在呈現在銀幕上。

那些簡單、平凡的圖像在彼此的輪廓、光影和顔色的交疊中成為一個個“複活的時刻”,在和“當下”的遭遇碰撞中,所有的事物都将被賦予新的時間性,發展出新的曆史。導演還将制度性暴力具象為具身化的壓迫,将“同工不同酬”“婚内強奸”等概念具象化。在一個個被撕裂的“當下”和蒙太奇制造的“中止”時刻,影片最大的意義是讓我們一同參與對曆史與現實的讨論、解釋和标注,一起為更多的出走和改變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