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大師?維姆·文德斯這樣的就是。

作為“德國新電影四傑”之一,早在上世紀80年代,他就憑《德州巴黎》、《柏林蒼穹下》名滿天下。幾十年過去了,年近八旬的他僅僅花了17天拍攝的“玩票之作”《完美的日子》再次入圍戛納,并助主演役所廣司問鼎影帝,堪稱寶刀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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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維姆·文德斯 中:馬丁·斯科塞斯 右:役所廣司

文德斯擅拍公路電影,作品向以情節寡淡、餘韻悠長著稱。這部《完美的日子》也是一樣:“故事”幾乎到了不存在的地步,就是事無巨細地展現了東京一個廁所清潔工的工作和日常。

每天清晨,單身獨居的平山大叔都會準時準點地被街上掃馬路的老太太發出的聲音“喚醒”,繼而開始“完美的一天”:起床疊被-刷牙剪須-給家裡的小小綠植噴水-換上工裝-推門出去的一霎擡頭望天,露出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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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門口的自動售賣機上取一罐飲料-上車發動-用老式磁帶播放六七十年代的複古音樂-在市區各個造型别緻的現代公廁間往來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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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一處公廁,平山都駕輕就熟、認認真真地開始手頭的工作:洗刷、擦拭、收集雜物,方寸之間、犄角旮旯經過他的打掃,莫不一塵不染、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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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平山表情沉靜,心無旁骛,似乎是在創作一件“作品”。間或有來上廁所的人打斷他的工作,他也隻是颔首退避,默默在門外等候。

中午他在公園的長椅上吃便當,順便用膠片機拍下陽光下的斑駁樹影,這時,他的臉上又會情不自禁地現出滿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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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平山“完美的一天”。休息日與工作日稍有不同,但一樣按部就班、充滿節律:去洗衣店洗衣服;在二手書店買一本心儀的書;去照相館取回沖好的照片,将不滿意的撕掉、滿意的留下并按日期歸檔;晚上再去一家熟識的小酒館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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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斯沒交代平山“階層滑落”的具體原因,那不是他關心的點。老實說,我也不關心。

我想到的是:當人的生存處境同平山一樣(一個人生活,不一定是掃廁所,任何“無聊”、“無意義”的工作都可以),能否像他那樣安然充實地度過每一天?

這種生活依世俗标準和外人看來明明很“可憐”,文德斯為什麼會視之為“完美”?《完美的日子》如此大費周章,詳盡刻畫一個“失敗人士”的瑣碎生活,究竟想說什麼?

是說無論置于怎樣的“失敗”,都要保持對生活的熱情,不負餘生麼?

不是的。

它在講:人對“一成不變”的生活感到厭倦絕望,是因為喪失了感受“新鮮”的能力。其實,就在你的身邊、你的眼前,每時每刻都有“新事”發生,隻是你選擇忽略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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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看不見的東西,平山都看見了。誠如文德斯所說:

“一成不變的日子構成了一個規律的節奏,而其美妙之處在于,你開始注意到那些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每次都在改變的微小事物。事實上,如果你真正學會了完全活在當下,那麼生活也就無所謂固定的模式,隻有一連串的獨特的事件、獨特的相遇和獨特的時刻,它們接連發生,永不停歇。”

這段話中最關鍵的四個字是:活在當下。

其實,人隻能活在當下。過去發生的,已然過去,當人“過去”的時間越久,他甚至會懷疑,那些“過去”是否真的發生過;未來将要發生的,尚未發生,因此并不存在。

也就是說,真實的生活,并不涵蓋過去和未來——那是人為乏善可陳、作為手段的“現在”強行賦加的“意義”。

人能把握的,隻有“當下”,可構成當下的那一個個不經意的瞬間,往往來不及感知就從你我眼前匆匆溜走,化作“從未發生”的過去并被“值得期許”的未來否定。于是乎,人終其一生忽然發現:

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暫時”地活着的,到頭卻兩手空空且終于沒多少“暫時”可用了。

所以活在當下、及時發現并捕捉瞬間的美好,不重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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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大可賦予人生五彩斑斓甚至宏大壯烈的意義:愛、犧牲、信仰、成全、“改造他人與社會”......那很好。

2、你是否相信人最終會失敗?

如果不信,那祝你好運。但信,也不意味着悲哀。

“失敗”不是指世俗、物質上的失敗——這樣的“成功者”大有人在,甚至也不是精神上的失敗——永不服輸當然是高貴的品質,而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最終失敗。

具體怎麼一回事,我很難解釋,大概有點接近奧利弗·斯通在《亞曆山大大帝》中表露過的意思:

亞曆山大,曆史上最早、最成功的征服者,他征服了當時人類已知世界的四分之三,建立起盛極一時的龐大帝國。但那又怎麼樣呢?甫一身死,他所創立的新世界便分崩離析,成為史書上的遙遠回憶。他的手下将軍托勒密(建立埃及托勒密王國)如此評價昔日的主公兼戰友:亞曆山大是誰?亞曆山大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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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二十年前課堂上老師的一句戲言:“連個拾垃圾的老太太都不如!”——他是談什麼東西談到興起,蓦地撂出這麼一句。我都忘了他具體在說誰,但我記得這句話,很莫名其妙的。

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彼時校園的确有個收垃圾的老太太,在路上、從宿舍窗台望出去都能看到。

“他說這話什麼意思?純粹的文人脾氣?”我當時想。

現在我明白了:他是指教養。

教養,來源于自尊,人隻有先學會自尊,才可能學會尊重别人。但這,在眼下是件極其稀少、極其困難的事情。

扪心自問的話,不難理解吧?不談什麼大事或私人經曆,你打開手機,随便翻開一條熱帖,看看底下的留言:教養在哪?

關于這件事,沒法往深了聊。

平山,一個掃廁所的,當他身着醒目的藍色工裝穿梭于那些幹淨整潔的公廁,當他一絲不苟、全神貫注地投入被人看不起的工作,當他對前來如廁、乃至所有納入視線範圍的人和事都點頭示意并欣然接受的時候——這就是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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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受:看着平山日複一日、一絲不苟而又循規蹈矩的生活,你感覺他明明那麼忙碌,可他的時間“好多”。而你自己的日子不知怎的,稀裡糊塗“倏”一下就過掉了,飛一樣。而且:越過越快。

二十歲到三十歲比十歲到二十歲快得多;三十歲到四十歲又比二十歲到三十歲快得多;四十歲......

生活越來越快是因為人的選擇太多、欲望太多,人的生命因此變短。

身處一個現代性的社會,會讓人感覺很快就過完一輩子。我相信孔子的人生會比如今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漫長得多(孔子活了73歲)。

這件事要解釋起來也很麻煩,超出了我的智識範圍。

有個在當代很有影響力的哲學家韓炳哲,他談這個問題談得比較好。他寫了本著作叫《時間的香氣》,大意是說:現代人的生活被消費安排滿了,人的時間被悉數“市場化”——因為你的時間是被市場控制的(網購、點餐、叫車......視頻、音頻、遊戲......)。就算你放下手機,走到戶外,琳琅滿目的商品超市、滿街的飯店迪廳和電子大屏也是一樣,你因此喪失了對時間的把握和對時間的觸感。

所以不是“時間都去哪了”,而是人對時間的感知變了。那個喜歡給人打分并抱怨沒錢談戀愛的平山的小同事,就是被消費社會塑造的一代。他們的人生,将比平山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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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雖有意外的出現、親人的不期而遇擾亂了他的心緒、喚醒了深藏心底的遺憾與哀愁,但那無非隻是“持續”的偶爾中斷、“本真”之下的未愈傷口、“完美”中的一絲不和諧音符。而生活,還是會向着持續、本真、完美而去。

你羨慕麼?我非常、非常羨慕他。如今,我渴望過一種規律而有節制、無人幹涉也無需在意他人的生活。

其實,這又有多難呢?雖不至像平山那麼極端,但我确實在過去的某一時間點下定了決心:跟從大學畢業迄那時為止的一切人事說拜拜,包括單位、熟人、所謂“事業”和“榮譽”。

原因很簡單:我受夠了。這就像是《海上鋼琴師》舉過的那個例子:你看見一個挂鈎挂着一幅油畫好端端地“呆”在牆上,不知過了多少年,你以為這幅畫将永遠在那,直到有一天某一刻——

“啪!”,那幅畫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

你可别“反思”到底是挂鈎再也承受不住了還是那畫自己不好意思抑或二者早就議定要在某年某月某日集體從牆上撤下來,那沒有意義。

“反思”沒用。如果你想下來,那就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