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小醜”,是法庭上、舞台前恣意表演以自我欺騙,更是監獄中、城市裡從者追捧來集體造神。

亞瑟褪去紅色外套的裝扮,縱使仍畫着那張揚的面妝,也終于承認自己不過是傷痛經曆中長大的平凡且真實的人,本不存在什麼“雙重人格”,在騷動的僅是自己與旁人的“雙重妄想”。

作為DC宇宙最具影響力的反派角色,小醜這一IP承載了太多的受衆期待與概念象征,主演華金·菲尼克斯與導演托德·菲利普斯踏過前人踩實的光榮之路,從劇本中抹去黑暗騎士,僅保留黑暗與黑暗中的小醜,完成了極精彩的反英雄視角現實主義情緒宣洩——《小醜1》在2019年威尼斯電影節橫空出世問鼎金獅,華金·菲尼克斯在奧斯卡上殺出重圍斬獲影帝,片中小醜槍殺由德尼羅飾演的脫口秀明星莫瑞那一刻,更仿佛是完成了戲外“演技之王”的權力交接。

華金·菲尼克斯和托德·菲利普斯面前似乎已沒有了路,如果續集當真有必要,那麼就選擇背反自我,對前作、甚至對人們心目中的小醜形象發起一次解構。他們一邊安排工具人律師提出“雙重人格”的概念,一邊找來Lady Gaga飾演小醜女試圖引導小醜走向瘋批。

亞瑟愛上小醜女、抛掉律師,扮作小醜自我辯護,是對“雙重人格”的否定,倒向“我就是小醜”的單向結論;亞瑟通過知曉小醜女的欺騙手段、法庭上證人的動情言語,逐漸認識到自我的複雜性情,終明了“我隻是亞瑟”,走向了此前自我認同結論的反面。

精巧的劇作結構、頗有深度的表達思路、不變的現實主義取向,再加上依然水準高超的制作團隊,看似一切齊備,隻待再創傳奇。可是以“雙重妄想”為題(原名Folie à Deux為醫學術語,意為“共生性妄想症”),似乎能透過影像見到主創們在後期剪輯室讪笑——那些被閃了腰的觀衆、影評人們何嘗不也是在對“小醜”妄想?

于是求仁得仁,從威尼斯到北美,從海外到國内,《小醜2》收獲罵聲一片,被指為“年度詐騙影片”。

《小醜2》的撲街當真是一場冤假錯案嗎?

當然不是。

可能這部續作的片名還是起的保守了些,應當叫做“三重妄想”才對,劇中人和觀衆提供了前兩重妄想,而創作者們則提供了第三重——這一反英雄、反高潮、反預期的表達思路并非完全不成立,其實還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可相對于另辟蹊徑,倒不如說是掩耳盜鈴,多少有些一廂情願。

我們且先不談視聽表現效果與劇作細節,《小醜2》劇作思路的一切前提均是要先探讨“亞瑟”與“小醜”這所謂兩重身份的關系,隻有先把“雙重人格”的概念抛出來,才有可能抵達讨論“妄想”的結果。

類似的主題其實頗常見于超英題材電影,比如《蜘蛛俠》中彼得·帕克頗具反差的雙重生活,《黑暗騎士》中布魯斯·韋恩的光明與黑暗兩面,以及《鋼鐵俠1》結尾那終于令粉絲覺得釋然開懷的“我就是鋼鐵俠”,隻不過以往作品商業大片屬性太強,關于單一人物的身份思考極少聚焦并深入到人性層面,或許正因此,導演認為這一問題值得在《小醜2》中再度探讨。

然而,影片中“雙重人格”的概念一經提出,一種極強的似曾相識感迅速占據上風,随後小醜女出現,開啟愛情戲碼,這一俗套印象被進一步加深,直到影片後程的法庭高潮戲,導演的意圖才終于浮出水面。

但無論是否預期到這一表達走向,我們都很難獲得本應有的震撼體驗——至少對于我來說,我本就不覺得在這部續集裡探讨“雙重人格”與“身份認同”是正确巧妙的選擇,被按着頭陪同着亞瑟經曆了一個多小時的無聊讨論,卻希望我去承認對更精彩炸裂的社會派小醜故事的預期是一種“妄想”,又憑什麼?是關心小醜還是關心亞瑟,這道選擇題被擺在了面前,可誰又規定了刻畫小醜就一定要做這道選擇題呢?

所以總體來說,第三重妄想即,身份主題是解構表達的前提,可身份主題的建立是導演主動選擇完成的,本就限定了續集故事的探讨空間,壓低了藝術表達的天花闆,随後導演自己再出手完成的解構又能有多大價值呢?

更大的問題出在了完成度上。無論是劇作、場面還是節奏,《小醜2》中稍還不錯的内容均蒙前作餘蔭,其他的則可說是一塌糊塗。

若從故事和人物本身出發,本片劇作思路要求完成“造神·認同”、“迷茫·質疑”、“弑神·解構”三步核心動作,但影片實則幾乎舍棄了“造神”環節,直接用3/4的篇幅寫“迷茫”,1/4的篇幅寫“弑神”。

一方面,“造神”環節的缺失剝離掉了應有的類型滿足,更極大地削弱了後兩步的合理性與表現力,導緻整個劇作都有種強拗的吃力感;另一方面,占據最大篇幅的“迷茫”環節又拍得非常空洞,思考層次單一,劇情設計無聊,全靠愛情戲與歌舞元素撐容量,直接宣告了影片總體完成度上的失敗。

在《小醜1》中,原生家庭不幸、人際關系失語、社會階級矛盾等問題壓抑着影片的情緒基調,最終的爆發一舉完成了亞瑟到小醜形象的轉變,這是典型的“源起”故事,可“源起”到“造神”,還隔了好大一塊。我們知道了亞瑟為何成為小醜,卻不知道為何小醜會被追捧封神,僅靠《小醜1》片尾的寥寥幾個鏡頭場面及《小醜2》中小醜女強調“我們多麼愛小醜”,這無疑太過蒼白無力。

諸如亞瑟本人是否享受這種追捧,他身上是否有獨特氣質使他成為适合被造神的恰當對象,又是否在被造神的過程中主動選擇推波助瀾......即使這些問題都覺得不必探讨,那至少也應該在《小醜2》中呈現出哥譚市的社會環境與底層情緒,曆史上真實發生過的曼森案完全可以作為藍本參考。塑造小醜形象本就帶有極強的社會向指涉,其“造神”的底層邏輯終沒法讓位于單一個體,僅由小醜女去歸納代表是遠遠不足的。若不是預先知道故事背景,僅看《小醜2》的話,你能理解為何一個殺了六個人的罪犯會有這麼多的狂熱擁趸嗎?

回到電影成片,導演實際上拍了什麼呢?

生硬的愛情戲——小醜女完全作為符号出現,既沒有引出新的表達維度,也沒有輸出合格的銀幕魅力。她和小醜的愛情來得莫名其妙,就像是程序寫好了腳本讓這兩人必然相愛一般,既沒有走心,也沒有走腎。作為觀衆,感受不到浪漫,感受不到奇情,能感受到的也隻有庸俗和跑偏了。

平庸的法庭戲——隻要看過《墜落的審判》,就不難比較看出本片法庭戲的平庸,平庸到莫名其妙,讓你無法理解導演為何非要這麼拍來自取其辱。法庭戲上,法官笨拙地說出各種用來推進劇情或是增強劇情合理性的蹩腳台詞,證人機械地陳說着證言而似乎并不與案件本身有太多情感交互,觀衆席上的衆人似乎隻是看客偶爾完成下傳達群體情緒的任務,而大名鼎鼎的擔任控方律師的“光明騎士”哈威·丹特更沒能帶來絲毫雙雄對峙的體驗,淪為可有可無的工具人......

無效的歌舞戲——一般優秀歌舞片中的歌舞包含叙事和情緒挖掘兩大功能,《小醜2》所有的歌舞元素都是“強行歌舞”的顱内劇場,幾乎不具備叙事功能,可對于主角情緒挖掘的作用也極弱。導演确實是希望用歌舞來表現亞瑟的内心世界,可所有的歌舞段落都可以說是對現實情景中剛剛呈現過的主角情緒的簡單重複,既沒有深入挖掘,也沒有細膩表現,隻是重複、重複再重複,甚至連歌詞都不會寫,隻能重複。另外,歌舞片要是歌曲不好聽,舞蹈不好看,場面調度沒水平,那就是原罪。隻能說,或許主創對于歌舞片也存在着“妄想”,作為觀衆,我們應該都希望像最後中槍倒地的小醜那樣奉勸他們一句,“能不能别唱了”。

如何創作一部電影是導演的自由,一切反套路的創新都值得鼓勵,一切不刻意讨好受衆的勇氣都值得尊重。可一個IP誕生後,其自帶某些議題屬性上的和受衆預期上的傾向,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若連小醜都不發X,在架空幻想中XXXXX,我們的“妄想”又該當何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