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萬聖節,内地大銀幕迎來一部突破性的作品——驚悚懸疑電影《象山發光事件》。這部由新人導演趙域編劇并執導的影片,以僞紀錄片的形式切入,成為國産片中罕見的超自然題材探索,用“沉浸式試膽”的概念為觀衆提供了一場虛實交織的獵奇體驗。

《象山發光事件》講述了張鵬(小沈陽 飾)十年前親曆好友在神秘發光事件中失蹤,十年後紀錄片團隊找到他一起重返事發地,試圖揭開真相卻卷入更離奇危機。影片通過僞紀錄手法構建了多層叙事:幽深山林中相互矛盾的證詞、如影随形的“嗡嗡聲”、突然嘔吐流血的身體反應,以及最終掉落攝像機錄下的模糊人影,共同拼湊出一場超自然現象與人為陰謀交織的羅生門。喜劇演員小沈陽首次颠覆形象挑戰驚悚題材,将角色從創傷幸存者到偏執探訪者的“魔怔”狀态演繹得淋漓盡緻,其口鼻流血、眼神驚恐的畫面,徹底打破了以往喜劇印象。

影片的獨特氣質,很大程度上源于導演趙域的創作背景。作為一位從視覺藝術轉型電影的新銳導演,趙域早年從事廣告與實驗影像創作,其作品《晶體》系列曾入選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并獲十佳實驗片,在帶當代藝術和實驗影像領域有所展露。他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專業,長期緻力于類型片與作者表達的融合。在《象山發光事件》中,他巧妙将科幻邏輯植入懸疑框架,以“僞紀錄”為外殼,實則探讨觀察者與真相之間的辯證關系——攝影機能否記錄真實?還是它本身即是規訓觀看的工具?

在電影上映前,我得到機會與趙域導演做了一次專訪。這場面對面的對談,既是兩個熱愛的電影的人,對一部好戲的台前幕後熱鬧門道的深入探究,也是兩個熱衷超自然神秘現象的人,在天馬行空的交流中達成趣緻的共鳴。

以下是專訪主要内容:

趙導您好。為什麼選擇僞紀錄片形式來拍這部電影?

趙域

其實主要有兩方面的考慮。首先是從制作角度來看,僞紀錄片的進入門檻相對較低,操作起來更容易一些。但更核心的原因在于,這部電影所探讨的核心議題與“攝影機”本身密切相關——它關注的是鏡頭前和鏡頭背後的人,以及兩者之間帶有倫理色彩的關系。我們透過攝影機所代表的屏幕,觀衆、記錄者及當事人,建構出一個無法掙脫但又充滿獵奇的回環。真相就像是那隻薛定谔的貓所呈現的疊加态,而觀察者早已成為“真相”的一部分,那些被觀察過的“真相”又通過某種方式回饋到觀察者身上形成閉環。通過這種形式,我們試圖探讨真實與虛構的邊界,以及不同視角下的叙事差異。因此,僞紀錄片天然适合用來呈現這類主題。

僞紀錄片如今已發展成一種成熟的亞類型,國外導演們玩出了許多花樣。在您的影片中,也使用了不同設備拍攝的素材進行組合剪輯,逐步構建出懸念、推動情節并塑造角色。請問藝術構思上是如何決策的?

趙域

我們确實研究了過去一些經典的僞紀錄片的制作方式。雖然我們的片子屬于僞紀錄片,但在類型探索上,我們希望它不僅停留在僞紀錄片的表層形式,還能融入更多類型化的嘗試。如果完全依賴通常意義上的DV拍攝,類型化可能會被削弱,也很難實現更多美學追求。所以在構思故事時,我們設計了一個攝制組進入故事的設定,從視聽層面先穩住基調逐步展開叙事。随着故事發展,到了第三幕的高潮部分,角色進入山洞探尋,故事進入到更深的迷宮。攝影機開始轉換為手持拍攝,觀衆成為了站在攝影機後面的人,并與攝影機産生互動探尋未知的可能,在幽閉黑暗的環境裡跟随真相的一次次揭露把在場感拉滿。我們希望通過這些設計能給觀衆帶來獨特視聽的感受。

接下來想請您談談第三幕的高潮戲。我個人感覺,即使我遲到一個多小時,恰好在這一幕開始時進場,也能迅速入戲。這段在美術、配樂、演員說話的腔調、攝影機運動以及環境搭建等方面,都營造出一種深夜探險的氛圍,跟随主角手持攝影機的主觀視角,探索那些鋼筋水泥構築的洞穴環境,本身就極具沉浸感和刺激性。請問劇組是如何選址并進行場景加工的?在這一整段重場戲的拍攝過程中,遇到過哪些困難、挑戰或者有趣的事?

趙域

這場景其實在早期劇本階段就已經确定了方向。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了重慶涪陵的816核工程遺址——它位于大山深處,内部開鑿出十幾層巨大的空間。目前該地已部分開放旅遊,但實際開放區域大約隻有五分之二到五分之三,規模非常宏大。我們發現這個實景,當時就覺得非常理想,并得到了重慶當地的支持。不過由于它是景區,平時遊客較多,我們是利用夜間遊客離場後進行拍攝,連續拍了一周的夜戲。那裡的空間極具“巨物恐懼感”,某些未在片中呈現的區域甚至更為龐大。夜晚的遺址像是迷宮,稍不留神就會走錯岔路。而且空間過大,即使在同區域工作,也可能完全聽不到彼此的聲音。

裡面導航應該無法使用吧?

趙域

對,手機在裡面完全沒有信号。

沒有信号的迷宮般的環境,确實會非常壓抑,難怪我在觀影時能感受到那麼真實的壓迫力。

趙域

是,所以恐懼到底來源于什麼?我想這也是這部電影很想表達的部分。人性中那種深深的恐懼到底是來源于邏輯的偏差還是我們在身份關系裡的錯位。在這裡,我們希望觀衆跟随攝影機和主人公一起,一步步走到這個邏輯理性的盡頭,最終進入這個迷宮般的人工洞穴。在這裡恐懼不再是一個表象,它體現了我們對底層的未知的不确定性的抽象的恐懼。即表面看我們生活在一個邏輯、因果、确定性的世界,但在這一切的背後,是未知的、不确定的、甚至是混沌的。這種底層的力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正以某種看似野蠻的方式驅動并改變着我們周圍的一切。我想本質上,我們人類的所有恐懼皆來源于此。我們希望将這種恐懼延伸至銀幕之外。

從商業片規律來看,這段處理也非常成熟:角色身處巨大卻無出路的空間,伴随恐怖事件發生,壓力不斷累積。當他們終于脫身,看似松一口氣時,卻發現人已非人。這種在解脫瞬間迎來更大恐怖的戛然而止,讓觀衆的離場感受非常出色。

趙域

我們确實在商業性和視聽語言上有明确追求。盡管是僞紀錄片且制作預算不高,但在聲音、畫面、剪輯等方面都力求達到商業水準。除了表達本身,我們也希望給到觀者更成熟的視聽感受。

特别是配樂令我印象深刻。它很符合我最偏愛的那類商業恐怖片的規格——配樂始終在場,營造持續緊張感。

趙域

音樂的設計是這部電影很重要的一部分。在僞紀錄片的邏輯下,我們很難使用器樂,器樂會直接渲染情感,破壞僞紀錄的真實邏輯。因此我們全程采用電子氛圍音樂,中間偶爾加入節奏。随着攝影機逐漸深入謎團直至真相開始漸次展露,音樂的主題也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這方面我們做了很多嘗試,這些音樂主題幾乎是和影片同步創作的,我們會設定幾個不同情緒走向的主題,并在全片延伸。

您拍片通常是先定剪再創作音樂嗎?僞紀錄片的音樂制作是否會比常規商業片更自由一些?

趙域

不同團隊可能有不同工作方式。我們的習慣是在劇本階段就讓作曲老師介入。這位作曲是我的好友,合作過多次。我會和他讨論劇情,他會嘗試做出一些小樣,我們一起評估調整,逐漸找到更契合的方向。我們會強化某種環境的隐喻,作為溝通的手段,比如第三幕的洞穴像是某種幽閉的底層潛意識。某些非常特殊音效,比如我有具體感受或想法時,會向他描述,再由他想辦法實現出來。

很多靈異題材的電影——不知是為了營銷還是其他原因——常會宣傳拍攝期間真的遇到了怪事,以此增加電影的噱頭。您的劇組在拍攝過程中有類似的遭遇嗎?

趙域

我理解,其實所謂超自然現象,往往取決于我們看待事物的角度,以及由此得出的不同結論。那些現象究竟是超自然的,還是可以用物理解釋的,其實都源于我們内心的投射——你期待看到什麼,往往就會感受到什麼。就像我們這部電影的結尾一樣,觀衆内心投射的不同,就會形成不同的解讀。重要的不是解讀,而是這種投射本身意味着什麼,這也是我們這部電影想探讨的一個部分。至于拍攝過程中,我們沒有遇到超自然現象。

關于這部電影的形式、内容和台前幕後我們都聊了很多,能否最後總結您拍攝這部電影的初衷?

趙域

這部電影是我某個階段思考的總結。能夠将這些思考通過拍攝轉化為完整的創作,這一點很難也非常重要。相比其他藝術形式,電影實現起來更為“奢侈”,因為它本質上是在造夢。将一個想法最終變成作品,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跨越。

這部電影從策劃到最終完成,周期大概是多久?

趙域

周期的話……是從2021年底開始的。2021年11月正式策劃,2023年初拍攝,2024年完成,差不多兩年多的時間。

花了兩年多的時間,造了這樣一個科幻的夢,非常了不起。導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些神秘事件産生興趣并進行思考的?是童年或青年時期有什麼特别的契機嗎?

趙域

我覺得是開始自主閱讀之後,那個年代信息匮乏。很多這類神秘事件的文字在那時候像是觀察世界的一扇窗口——就像我們小時候讀《十萬個為什麼》那樣,類目、命名、闡釋,它構成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不像現在信息過載,而那時候看起來很匮乏的信息卻是構建認知、激發想象的重要部分。哪怕其中有些内容并不符合嚴格的科學标準,但它們确實塑造了我們對世界的許多想象。比如小時候寫作文,老師總會讓我們暢想幾十年後的未來。這種感覺其實有點像“未來考古學”。

這部電影本身也是對當前市場的一次測試——無論題材、形式還是問世的時間點,它都顯得獨特而珍貴。我很期待它的商業表現以及大衆的反響。不知道導演對這些有什麼心理預期?

趙域

我認為電影的本質終究是創作。創作本身就需要在突破與共鳴之間尋找平衡:如果不尋求突破,創作就失去了意義;但同時也要兼顧讓更多人能夠理解、共情。當然,我希望觀衆能看到我們在類型探索、視聽語言、燒腦叙事以及驚悚懸疑情緒的營造上都花了很多心思。作為一個創作者,我最期待的就是大家能感受到這份努力和嘗試。

要在個人表達和商業訴求之間取得平衡,難免需要做出一些妥協。這部電影是否有原本想放入、但最終不得不舍棄的内容?

趙域

确實會有。但做任何事都難免妥協,關鍵在于始終堅持最核心、最想表達的東西。我覺得這部電影已經實現了這一點。

妥協是為了讓更多人能夠觸及到你想傳遞的核心内涵。

趙域

是的,這很重要。

這部電影雖然成本不算高,可能不會成為爆款,但未來人們在回顧華語電影時,恐怕很難繞過它——雖然港台地區有過類似題材或形式,但在大陸此前幾乎沒有同類作品,非常難能可貴,我希望它能成為未來電影教科書中被提及的案例。

趙域

謝謝您的認可,謝謝方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