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恐怖片《殼》在多倫多電影節首映。
幾個月前,《某種物質》剛剛在戛納拿下最佳劇本獎,并橫掃全球院線。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争。兩部電影講的都是過氣女演員,都是身體恐怖,都在批判好萊塢的年齡歧視。
隻是一部溫吞,一部狂暴。一部想讨好所有人,一部隻想讓你做噩夢。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講理。
《殼》的導演麥克思·明格拉,爆款美劇《使女的故事》裡的尼克,第二次執導長片。編劇傑克·斯坦利2018年就寫完了初稿。他們比《某種物質》的導演科拉莉·法爾熱更早想到這個題材。
但電影不是賽跑,先到的不一定赢。
看看這個故事。
主角薩曼莎,四十多歲,曾經小有名氣的電視演員。現在呢,她去試鏡,發現自己要跟一群年輕網紅競争角色。更諷刺的是,其中一個網紅克洛伊,小時候還是她帶過的孩子。
你能想象那種屈辱嗎——你照顧過的小孩,現在成了你的年輕版替代品。
經紀人約薩曼莎見面,說的話都很委婉:“你屬于非傳統體型”、“考慮改變一下形象”、“你從來沒做過整形”。沒人直說,但意思都擺在那裡——你老了,你胖了,你不夠好看了。
于是薩曼莎去了殼美容公司。
公司CEO佐伊實際年齡68歲,看起來隻有40出頭,并且還在長高。薩曼莎接受了治療。龍蝦的基因融入她的身體。然後她變美了,皮膚光滑,整個人煥然一新。
她接到演戲邀約,得到夢想的角色,和佐伊成為閨蜜,跟帥哥談起戀愛,進入了一個完美的世界。
這是電影的前半段。很标準的好萊塢叙事。女主角遇到問題,找到解決方案,生活變好。
但你知道會出事的。
黑色的硬塊開始從她皮膚上出現,髒兮兮的像蘑菇一樣不斷滋長。她開始渾身不适,精神焦慮,在片場狂噴黑色液體。
坦白講,這個轉變有點吓人。
但問題是,當年的觀衆已經見過《某種物質》了。
他們見過黛米·摩爾的脊背裂開,瑪格麗特·庫裡從血肉中爬出來。見過新年晚會上的怪物,見過滿屏幕噴湧的血漿。見過一部電影可以多麼極端,多麼瘋狂,多麼不留餘地。
然後你讓他們看伊麗莎白·莫斯穿着滑稽的大風衣,沒擔什麼風險就做完了手術,出事後也隻是掙紮了幾秒鐘就消除了副作用。
高下立判。
這不公平。但也沒辦法。
《殼》的創意其實不弱。它的核心隐喻是龍蝦蛻殼。
龍蝦要長大,必須脫掉堅硬的外殼,長出新的更大的殼。在舊殼和新殼之間,有一段危險的時刻,它們柔軟、脆弱、毫無防禦。
這個隐喻很聰明。電影名“殼”,既是美容公司名,也是外殼,還代表空殼。薩曼莎要蛻掉舊的皮囊,長出新的自己。但在這個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在變成别的東西。
那個年輕網紅克洛伊的遭遇,更把這個隐喻字面化了。她一度失蹤,等薩曼莎重新找到她時,發現她因為手術失敗,真的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殼類生物。
這是《殼》最大膽的一幕,也是最諷刺的一幕——你想要完美的外殼嗎?給你。但你也會失去人性。
可惜電影沒有勇氣把這個隐喻貫徹到底。
克洛伊變成怪物後幹了什麼?殺死幾個高管,打破佐伊的玻璃艙,然後呢?電影沒說。她逃走了,去向不明。
薩曼莎呢?幸存下來,接受采訪,出版回憶錄,成為揭露真相的英雄。
這就是《殼》和《某種物質》的區别。
《某種物質》讓伊麗莎白變成了“怪物伊麗沙蘇”,在新年晚會上被斬首,血漿噴滿觀衆席,最後隻剩一張臉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融化。這是對美麗的徹底諷刺,對虛榮的終極審判。沒有救贖,沒有寬恕,隻有血肉橫飛的因果報應。
《殼》讓薩曼莎活下來,還讓她成了女權鬥士。這不是恐怖片,這是勵志片。
有趣的是,飾演薩曼莎的伊麗莎白·莫斯,在開拍前幾個月懷孕了。
她告訴明格拉,自己沒法拍了。明格拉慌了,這可是女一号。于是他改劇本,讓莫斯在懷孕五六個月的時候也能拍。
有評論說,莫斯的懷孕反而給《殼》帶來了更深的内涵。因為這部電影的核心不是“變成另一個人”,而是“做更好的自己”。薩曼莎接受治療後,沒有變成另一個人,隻是皮膚變好了,牛皮癬消失了,整個人更有光彩。這是現實中也能做到的——不需要科幻技術,隻需要護理、運動、自信。
這個解讀很溫柔。但也很安全。
而《某種物質》讓你看到,當你追求完美時,你會失去自我。蘇(年輕版)和伊麗莎白(衰老版)是同一個人,但又不是。她們互相憎恨,互相吸食,直到變成一團扭曲的肉塊。
兩者放在一起,《殼》就像是課堂作業。
全片唯一有分寸的演員,是佐伊的飾演者凱特·哈德森。
哈德森知道這部電影該怎麼演。她知道這是誇張的諷刺劇,是《絕望主婦》和《科學怪人》的合體。所以她演得非常戲劇化,每個眼神都在說:“我知道我在演什麼,你也知道,我們都知道,那就一起玩吧。”
她穿着華麗的長裙,說着僞科學的鬼話,用冰冷又誘惑的語氣蠱惑薩曼莎。她是完美的反派——不是邪惡,而是帶有一種卡通調調的空洞。她用一生追求永恒的青春,最後死在自己的玻璃艙裡,隻剩下一袋組織。
這個結局充滿詩意。一個整容代言人的全部遺産,就是一個塑料袋。
但問題是,其他部分沒能跟上哈德森的節奏。她一本正經演黑色喜劇,莫斯卻在演嚴肅的角色劇,而演克洛伊的凱雅·基伯索性在演怪物片。
三個人在演三部電影。分裂。
電影花了80分鐘拍諷刺劇,然後用20分鐘強行轉成怪物片。
轉折太生硬。節奏一團混亂。
這不是演員的問題。是導演沒想清楚,這到底是哪種電影。
2024年是身體恐怖的複興之年。
女性導演們用這個類型來講述女性的故事。不是受害者的故事,而是反抗的故事。《某種物質》講年齡歧視,《血愛成河》講健美文化,《殼》也想講這些。
但身體恐怖不隻是血漿和怪物。它是關于失控——你的身體不再屬于你,它變成了别的東西,你無力阻止。這是最原始的恐懼。
《某種物質》選擇了殘酷的真相:我們最大的敵人,往往是自己。對衰老的恐懼,對完美的追求,會讓我們自我毀滅。
《殼》選擇了溫柔的謊言:真正的敵人是那個邪惡的公司,是那個扭曲的系統。隻要揭露它,一切都會好起來。
哪個更深刻?更接近現實?更讓人恐懼?
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