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雪芝剛離婚,回到上海,約阿寶吃飯,還是選在留下無數回憶的老地方:洪順興。

新裝修的火鍋店變了模樣,雪芝也變了模樣,再也不是十年前13路上的一枝花。

面對着一身名牌,優雅高貴的雪芝,阿寶渾身不自在,半天沒出話來,簡直要把自卑和心虛刻在臉上。直到雪芝問,你看我幹什麼,他才憋出一句,你現在已經變成香港人了。我記得有人還八出來一個細節,就是阿寶的大衣不合身,是專門問别人借的。可見他還沒見雪芝的人,心理就被她碾壓了。沒辦法,這跟阿寶本人沒關系,這是時代的原因。那時候的上海與香港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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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問阿寶,你現在好嗎?阿寶回答蠻好。雪芝問他你還是一個人?阿寶回答習慣了,又主動說了一句,“我在做生意”。雪芝問他做啥生意,阿寶說什麼賺錢做什麼。接下來有點緊張地站起來倒水,想岔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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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全劇,87年與雪芝在洪順興的面對面,絕對是阿寶最别扭的時刻。無論是他的面部表情,肢體語言,衣着打扮,還是14集前交代的劇情,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阿寶那時候根本沒做什麼正經生意,更沒賺錢。他之所以這麼說,這麼坐立不安,都是為了掩飾在雪芝面前極度的自卑罷了。

更需要注意的是,“我在做生意”這句話,不是雪芝引出來的,而是阿寶主動提的。所以這兩個人見面時,彼此都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六年後阿寶在香港重遇雪芝,獨白雪芝“為了怕上海的親友笑話,自編自演了一出美麗傳奇”,可他當時在雪芝面前何嘗也不是在演?隻不過他演得太拙劣,連自己都騙不過。

再看雪芝,聽到阿寶說自己做生意,還“什麼賺錢做什麼”,便回他道,她開了家公司,還遞上了名片。

很多人覺得雪芝此舉是對阿寶的羞辱。但是按照正常邏輯,在阿寶先提起自己做生意的時候,雪芝作為接話者,順着阿寶的話說自己也開公司做生意,并遞上名片,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回應。既然雪芝都說她開公司了,那阿寶難道不該像雪芝聽到自己說“做生意”後一樣,也問問雪芝一句“你公司做啥生意”,然後繼續聊聊“我們是不是可以在生意上合作點什麼”嗎?所以我個人認為,截至到這裡,雪芝對阿寶的态度都是正常的。但是依照阿寶當時的心理狀态,無論雪芝怎麼回應他,他都會覺得是雪芝看不起他,這就像他後來獨白小汪對卡迪拉克的反應時說過的——“認知都是主觀的”。

再往深處想想,雪芝遞名片這個舉動,也許還包含着另一個目的。名片上不單有名字,還有地址和電話。雪芝把名片給了阿寶,就是把自己全部的聯系方式給了阿寶,從此她對阿寶不是失聯狀态,阿寶什麼時候想找她都行。更何況,阿寶的親哥哥就在香港,想打聽到雪芝的消息就更容易了。

可是阿寶雖然主動提的“做生意”,拿到名片後卻并沒有沿着“做生意”的話題接着說,反倒是注意起了名片上的英文名——蓓蒂。不過阿寶能有這樣的反應,也非常合乎他的行事邏輯。他說自己做生意,本就是虛張聲勢,想給自己脆弱的内心套上一層铠甲。所以雪芝做什麼生意,他根本不在乎,隻覺得名片上“蓓蒂“這個名字傷了自己的心。

87年的這段回憶是以阿寶為第一人稱叙述出來的,觀衆自然會沿着阿寶的立場随着他的感受走。但是,如果我們跳出阿寶立場,站在雪芝的角度上來看“蓓蒂”這個名字,以及她對阿寶說的話,也許會品出點不同的味道。

首先,雪芝說得不假,在香港為了工作方便,确實需要起一個英文名。所以“蓓蒂”的名字,不是她87年才取的,而是十年前一嫁到香港就取了。她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也不會預見到十年後自己會離婚,并重回上海跟阿寶相見。她把阿寶常常懷念的那個小姑娘的名字當做自己的英文名,隻是為了紀念跟阿寶逝去的感情。倒是蓓蒂這個名字,佐證了她接下來說的那句話有多麼的言不由衷:“一個地方一個名字,上海的事體跟香港的事體,也就分清楚了。”

其實,雪芝根本沒像她說的那樣灑脫,把上海跟香港分清楚了。她還特地跟阿寶提到,就是因為從小到大“隻知道這一個英文名字”(經常聽阿寶提起),她才會給自己取名蓓蒂。站在雪芝的角度,這是在曲折迂回地告訴阿寶——我沒有忘記你,我一直記得你,我也希望你也像記住蓓蒂一樣記住我。

但是,雪芝這話,在本就自卑敏感的阿寶看來,就是在故意在傷害自己珍視的東西。于是他愠怒地回了一句,“在我眼中,雪芝是雪芝,蓓蒂是蓓蒂”。雪芝被他這句話噎得半天沒回應,看阿寶的眼神帶着幽怨,意味深長。兩人也第一次冷了場,一個人悶頭喝酒,一個人悶頭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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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阿寶打破了沉默,他問雪芝——你回來呆幾天?

雪芝的回答非常有意思。她不說直說自己呆幾天,反倒把接下來的行程和盤托出,沒有一處漏下的。隻要阿寶想找她,跑到蘇州揚州無錫甚至虹橋機場直接堵人,都不是問題。

阿寶聽完又問,這趟回去後什麼時候再回來。雪芝回答:沒想過。看到阿寶久久無語,眼神留戀,雪芝繼續說下去——

"這次回來,我是想了又想,才決定來"。

這番話說得千轉百回。我們這才知道,不單是阿寶對這次見面心虛,雪芝也一樣心虛。她剛剛離婚回來,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決定見阿寶一面。而她前面決絕地告訴阿寶,這次回去後,再回上海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是在暗示——你我之間,機會隻有這一次,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

阿寶不解,繼續問雪芝,為什麼。

雪芝是個很驕傲的姑娘,她下面的話也蘊含着深深的驕傲,正是這驕傲把阿寶傷到了ptsd,但是,讓我們再一次抛開阿寶的立場,站在雪芝的角度看,在這驕傲的底下,她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麼?以下是我個人的一點解讀:

因為回來,我肯定是要回來看你的。(我放不下你,無論如何也放不下。)

我希望你過得好,但是我又怕看到你過得太好,比我還要好,我會懊悔。(以當時滬港兩地的生活水平,阿寶不可能在經濟上比雪芝"過得好",隻可能在感情上比她過得好。所以雪芝真正想說的是——我害怕看到你結婚生子家庭幸福,這樣的話我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我不想懊悔。(所以我猶豫再三,還是要來見你,看看你我還有無可能,否則我會遺憾終生。)

這頓火鍋宴,阿寶和雪芝兩個人,都是心裡脆弱,強裝驕傲。隻不過雪芝比阿寶更會裝。眼看着阿寶已經被她的話刺激到快忍不住了,但是在雪芝看來,阿寶越生氣,越說明他在乎自己。所以為了維持她在他面前一以貫之的形象,她就是不挑明意圖,繼續話裡有話地說了下去:

人往高處走,當初我是這樣想,現在我也是這樣想。(香港是高處,去香港才是對的。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我都是這麼認為。我應該去,你也應該去。)

這趟回來我心平了。(我在香港十年一直心不平,放不下你。但是回來看到上海和香港的差距,又看到你也還單身,我才心平了。)

我相信十年前我是對的。(我當年去香港是對的。你若想和我有未來,那就跟我一起去。)

然而這番曲折婉轉的心思,雪芝藏得太深了。她有她的尊嚴,她說人往高處走,是在告訴阿寶,自己十年前去香港,并非不愛他,而是這個大時代裡無奈的選擇。當年兩個人分手的時候,是她緊緊抱着阿寶,阿寶卻不響地松開了手。所以雪芝最大的期望,甚至說是奢望,是阿寶也能主動一次,追上她。但是她這個希望注定會落空的。她說得太隐晦,态度也太驕傲,本就自卑敏感的阿寶完全沒聽懂,隻是被這番話傷到了體無完膚。知恥而後勇,他倔強地回了她一句:

“你給我十年時間,我證明給你看你是錯的。”

其實78年跟阿寶相愛時的雪芝,完全不是物質的姑娘。正因為如此,在後來六年的時間裡,阿寶始終沒想明白,雪芝為什麼會故意讓自己難堪,隻能在回憶的旁白裡喟歎,“天上的月不如水中的月”。但是,在聽到十年之約的那一刻,雪芝卻馬上明白了阿寶的意思——不管聽沒聽懂她的話,這個男人都是不會跟她走的。面對阿寶的堅決,雪芝雖不甘心卻又無奈,隻好咬着牙,對自己,也是對阿寶,撂了最後一次狠話。她在餐巾紙上寫了2萬這個數字,對阿寶說:

“你要曉得,今朝的雪芝和十年前的雪芝,當中的差别就是多了這串數字。”(今天的我和十年前的我,對你的心沒有變。唯一的差别是香港比上海好。我是不會回上海的,我要往高處走,我希望你也是。)

“這是我一個月的收入,你呢?接下來的十年,我賺鈔票的速度隻會越來越快,你拿什麼來追?” (你在上海怎麼可能追上香港?讓我們抓住當下吧,别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後了。)

“這就是我的事了”,阿寶執迷不悔。

值得注意的是,雪芝說這一段話時候的音樂,用了《阿飛正傳》結尾處梁朝偉出場時候的《jungle drums》。《繁花》第一段中就提到了這個片段。電影裡那個男人,在窘迫的陋室中依然氣定神閑,打扮得衣冠楚楚,勉力地維持着體面。金宇澄說,這是上海的味道。雪芝如此,阿寶也如此。無論身在何方,上海的底色都早已融進了他們的骨血裡,一生不變。

再進一步想,這場火鍋店的重逢,還藏着更深遠的隐喻。阿寶與雪芝的離合悲歡,映照的是時代的變遷。而阿寶87年對雪芝說的話,也可以看成是87年的上海對87年香港說的話——十年之後,我将有能力與你一比高低。

分别時,阿寶和雪芝兩兩相望,久久不響。但是上車前,雪芝突然開口,主動對阿寶說——那我們再看十年。

此時此刻,雪芝下了巨大的決心。這場重逢雖然未能如願,但至少确認了一件事,就是阿寶心裡依然有她。于是她決定,給自己一個機會,再等阿寶十年。看十年後,他是否如他所說功成名就,又是否會在物質條件不成為障礙的情況下,答應與自己攜手同歸。明知道十年世事難料,希望渺茫,她還是願意等下去,并獨自承擔一切後果。然而,所有這些幽微的心思,翻湧的愛意,雪芝都不響,一個字也不向阿寶挑明。她隻是默默地将它們化為暗語,藏進了那句 “再看十年”裡,并把怎麼解讀這句話的權力,完全交到了阿寶手中。

也許,隻有看懂了這樣的雪芝,我們才能看懂她激烈言辭下面隐藏的倔強,深情,驕傲和堅韌,才會明白分别時她看向阿寶時眼中的纏綿和不舍,還有她一人獨坐車中時,那蝕心刻骨的心碎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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