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承認,觀影過程是愉悅的。布魯克林的街景、時尚公司的辦公空間、角色的穿搭,都美得像一本高級的生活雜志。配樂輕快,節奏流暢,德尼羅和海瑟薇的表演也很不錯。當然尼德羅演得要更加張弛有度,收放自如,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讓這個原本有些懸浮的故事擁有了可信度。
 
 在看之前我一直以為這部電影是像《穿普拉達的女王》那種勵志片,安妮海瑟薇是那個實習生。看了開頭才發現竟是反過來的。這樣的設定也很有意思,于是我開始期待一場新舊觀念、工作與生活哲學的精彩碰撞。傳統經驗在互聯網時代究竟還适用嗎?年輕女領導與年長男下屬怎麼相處?
 
 可是越看我越覺得有點怪怪的。
 本被塑造得近乎神明——他永遠得體、從容、睿智。他的西裝一絲不苟,他的建議總在點子上,工作上是得力助手,情感上是萬能導師。甚至能化身特工,幫朱爾斯删除她不小心發給母親的尴尬郵件。他沒有成長弧光,因為他出場即是“完人”。他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拯救和指引。
 
 而朱爾斯,作為一家飛速發展的互聯網公司的CEO,電影卻将大部分鏡頭給到了她的生活側面。誠然,創業者會累、會哭、會疲憊,這很真實。但問題在于,電影過度放大了她的私人情緒與困境,卻不去展現她作為決策者的魄力與智慧。
 
 我們看到她因為丈夫出軌而崩潰,看到她因平衡不了工作與家庭而焦慮,看到她像個迷路的小女孩一樣向本尋求安慰。她的職業性,被稀釋在了一場又一場的生活危機中。她的強大,更像是一種劇情需要時才亮出來的設定,而非貫穿始終的人物底色。
 
 本的完美紳士風度,成了一種對性别議題的消解。他作為一個完美的男性象征,安撫并“拯救”了這位陷入困境的女主角。這無形中傳遞出一個令人遺憾的信号:一位卓越的女性,最終仍需借助一位完美男性的指引,并與傳統家庭價值達成和解,才能獲得内心的平靜。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時刻——朱爾斯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商業判斷和内心力量,做出一個艱難但閃耀着主角光輝的決定,但電影把那個最高光的時刻,讓渡給了她對家庭的妥協。
 ...
...一個疑問:這部名為《實習生》的電影,主角究竟是誰?這場看似雙赢的成長,到底成全了誰?
 
 表面上,朱爾斯·奧斯汀是絕對的核心。她的困境如此真實,足以讓無數觀衆心生共鳴。可是她的所有危機,從公司需要聘請CEO,到發現丈夫出軌後的情緒崩潰,其解決方案,似乎都交到了本的手中。她是問題的提出者,而本才是那個擁有标準答案的解題人。她的高光時刻,全部伴随着本的智慧點撥或暗中相助,這導緻朱爾斯的角色弧光被削弱了。
 
 那麼,主角是本嗎?從戲份比重和情感投射來看,似乎是。他是闖入者,是觀察者,也是最終的拯救者。他帶着舊時代的優雅與體面,用他的皮箱、他的西裝、他的人生智慧,與這個混亂而高速的現代世界形成鮮明對比。
 
 但問題在于,他太完美了。他幾乎沒有缺點,沒有内心的矛盾,也沒有真正的成長。他的角色功能大于角色本身,他是一個完美的NPC。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傾聽朱爾斯的煩惱,給出恰到好處的建議,用他穩定、可靠的父輩形象,修複朱爾斯生活中的所有裂縫。觀衆無法代入他,因為他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我們所有人都渴望擁有的“理想父親”或“完美導師”。他是對“成熟”的一種浪漫化想象:年長即意味着智慧的完滿,意味着情緒的絕對穩定。這固然令人向往,卻也太過單薄,缺少了人性的層次與細膩。
 
 其實電影的真正主角:或許是一種“和解”的願景。本代表着一種過去式的完美方案:耐心、穩重、人情味。朱爾斯代表的“現在進行時”的混亂與壓力。電影構建了一種依賴關系,讓本的Old School價值觀最終逆襲成功,赢得了現代世界的尊重。這本身是一個極好的切入點,可是這部電影卻剝奪了女性主角的自主性,顯得不那麼真誠。
 
 想到兩位主角的咖位,我突然覺得,“當慣了主角,誰也不想退居二線”也許是導緻這部電影角色失調、主題渙散的一個關鍵因素。一種番位癌。這不僅僅是誰戲份多的争奪,更深層次上,是主創太貪了,兩位閃閃發光的大咖,似乎哪一位退居二線當了配角就是一種損失,他們舍不得,結果最後作品像是精神分裂般别扭。
 
 制片方顯然看到了兩個極具吸引力的賣點:
 一個新奇的設定:年過七十的退休老人給二十多歲的時尚女CEO當實習生。這本身極具戲劇張力和喜劇效果。
 一個時代議題:精英女性的工作與生活平衡困境。這能引發最大程度的社會共鳴。
 
 于是,一個完美的商業方案誕生了:我們做一個“雙主角”電影!讓羅伯特·德尼羅這樣的老戲骨來承載喜劇和溫情,讓安妮·海瑟薇這樣的明星來嫁接女性議題和時尚元素。這樣既能吸引老年觀衆,也能抓住年輕女性,覆蓋面最大化。
 
 然而,這種精明的拼盤思維,直接導緻了角色功能性的錯亂。本和朱爾斯不再是兩個活生生的人物,而是變成了為滿足不同觀衆預期和市場需求而存在的工具人。這才是最核心的悖論。電影在宣傳和表面上,無疑将朱爾斯塑造成一個大女主,她創立了大公司。但在叙事内核裡,編劇卻不敢賦予她真正的大女主弧光。
 
 一個真正獨立的女主,她的核心沖突應該源于内心,她的成長應該通過自我覺醒來完成。她可以接受幫助,但決策和救贖的主體必須是她自己。
 
 但《實習生》的劇本做了什麼?它将救贖權從朱爾斯手中奪走,移交給了本。
 
 事業危機?是本用他的人生智慧開導她,并身體力行為她偷電腦。情感危機?是本作為父親般的傾聽者,在關鍵時刻點醒她,最終推動她接受出軌的丈夫。
 
 這就造成了一個極其尴尬的局面:電影試圖講述一個女性強人的故事,卻無法信任這個角色有能力自己解決難題。 它安排一個完美的、無所不能的男性導師來賜予她智慧和安甯。這是一種叙事上的怯懦,披着進步外衣的保守内核。
 
 而為了維持這種别扭的結構,兩個角色都必須做出犧牲。朱爾斯不能太強。如果她太強,太有主見,本的導師功能就沒法體現。所以她必須時常流露出脆弱、猶豫和迷茫的狀态,為本的介入創造機會。本不能有缺點。如果他有自己的私心、明顯的性格缺陷或成長困境,那麼他“人生導師”的純粹性和可靠性就會被打折扣。所以他必須被塑造成一個近乎聖人的、功能性的“NPC”,他的個人故事線,如約會女按摩師也顯得輕描淡寫,一段證明他寶刀未老的彩蛋。
 
 最終得到了一個奇特的結果:兩個主角在番位上平起平坐,卻在叙事上互相削弱。 朱爾斯失去了真正的成長,本失去了成為有血肉的人的機會。電影誰都想讨好,結果卻讓核心主題變得模糊不清——它到底是想講一個傳統智慧拯救現代混亂的童話,還是一個女性在困境中自我找到平衡的故事?
 番位癌已經成為一種行業通病。到了一定的咖位便不能給咖小的人做配。創作不再服務于故事的完整和角色的真實,而是屈從于明星咖位、市場分析,觀衆隻會越來越多地看到這種看似強強聯合,實則相互閹割的拼盤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