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時間，把《山河故人》腌入味了

賈樟柯導演的《山河故人》在國内院線重映了，而且是整整過了十年之後。這個消息初次看到時真是有些觸目驚心，竟然已經有十年了嗎？《山河故人》在賈導作品序列中是比較後期的，感覺上也沒過多久啊。隻能感歎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就像電影結尾在雪中起舞的趙濤，臉上的那些皺紋。

之所以會選在現在重映，最直接的原因，是這部電影的内容被劃分成了三段，背景時間分别是1999年、2014年、2025年，現在正好到了電影中所講述的未來。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電影在這十年來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評價也上升了，已經有了比較廣泛的群衆基礎。

我記得當初電影剛上映時，是引發了一些争議的，贊美和批評聲都不少，豆瓣剛開分時是7.8分，票房也不高，剛過三千萬。賈樟柯的電影向來比較小衆，觀衆局限在影迷和文青群體，隻是一個小圈子裡的話題。

可是幾年以後，随着社交媒體的普及和短視頻興起，有一些博主做了《山河故人》的剪輯和解說視頻放到網上，引發了很多網友的共鳴，點贊數動辄上萬。尤其是片中一句台詞，“每個人隻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成了廣為傳播的網絡金句。還有女主角趙濤在片頭片尾跳舞的畫面對比，以及那兩首在片中多次出現的老歌，《Go West》和《珍重》，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連帶着，電影的豆瓣評分也緩慢上漲着，從最初的7.8漲到了現在的8.1。就這樣，《山河故人》成了賈樟柯最受歡迎的一部破圈作品，甚至已經有了經典的意味。

為什麼會這樣？這部小衆文藝片的破圈和被追捧是如何發生的？我覺得這裡面有一個關鍵因素，就是“時間”。

賈樟柯說過，《山河故人》的主題，是感情和時間之間的關系，關于感情如何被時間改變。它應該是賈樟柯作品中格局最大的一部，在時間上跨越了二十多年，又從山西小縣城一直拍到了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亞。而觸發賈樟柯拍這部電影的起因，就是2013年左右他去國外參加活動時，見到不少移民了的山西老鄉朋友，看到他們家庭裡的相處模式大為震驚，他們的子女大都不會說中文，而且在生活方式和觀念上與父母産生了巨大的隔膜，平時幾乎無法溝通。

這就讓賈樟柯感慨，中國人越來越有錢了，可是人與人的感情卻普遍都出現了問題，人際關系變得淡漠、疏離。在《賈想：賈樟柯電影手記》一書中，賈樟柯在《山河故人》“導演的話”裡如此說道：“從90年代末開始，中國經濟開始加速度發展。伴随着這場超現實的經濟運動，人們的情感方法無法阻止地被改變了。觸發我拍這部影片的動機在于，我們放大了人類活動中經濟生活的比重，卻縮小了情感生活的尺寸和分量。因而我會幻想，再過十年，在我們的未來，我們會怎樣理解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們會如何理解自由的問題？”

于是在感情和時間這兩個要素之間，還有一個重要的變量，就是随着經濟的飛速發展，人們對金錢的膜拜。這三者共同構成了這部電影的叙事框架。賈樟柯試圖用兩個小時的時間，講述一群普通中國人在二十多年裡經曆的社會巨變，這種變化如何作用于他們的生活，最後在内心刻下的痕迹。片中的主人公會越來越有錢，但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身邊親近的人會一個個離他而去，他會感到越來越孤獨。

體現在最終的成片中，就是趙濤飾演的女主角沈濤，她的二十多年人生曆程，就很具體地表現了“每個人隻能陪你走一段路”：

1999年，山西汾陽，面對追求自己的兩個男人，富商張晉生和礦工梁子，她選擇了張晉生，于是守護了她很多年的好友梁子離她而去，到外地打工。

張晉生比較暴發戶氣質，性格豪橫。當沈濤告訴父親自己跟張晉生确定了關系，父親表現出了擔憂的神色，但并未阻攔。後來果然被父親料到，兩人結婚生子後沒幾年就離了，張晉生也離她而去了。

離婚時，兒子判給了張晉生，沈濤也表示同意，她認為張晉生經濟條件更好，在上海做大生意，可以給兒子更好的生活環境，而自己是個沒本事的人，隻能在老家守着之前的一點産業。于是兒子也離她而去了。

2014年，父親突然去世，世上最關心她的人也離她而去。緊接着又得知前夫張晉生要送兒子去澳大利亞。曾經最親的人，離她越來越遠，要麼遠隔重洋，要麼去往另一個世界。

當時間來到2025年，前夫和兒子在澳大利亞吵架、冷戰、空虛、迷茫，沈濤獨自生活在汾陽。當這年寒冬的大雪落下，她一個人牽着狗出門，來到文峰塔前，腦海中響起《Go West》的旋律，又跳起了年輕時的迪斯科舞。而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就是二十多歲的沈濤和朋友們在舞廳跳這支舞。

前後兩個畫面的對比，從一群人的熱鬧昂揚、青春活力，到一個人的孤單冷清、年華老去，很容易就會讓人生發出很多喟歎，百感交集，好像自己也驟然間蒼老了一截。其實沈濤最後的年紀不過就是五十歲出頭，本不該這麼老态，但導演可能是想凸顯前後對比之強烈，故意讓趙濤化老年妝，臉上風霜畢現。據說拍最後獨舞那場戲時，趙濤提議，穿了賈樟柯母親的一件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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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跳舞的場面在網上之所以被那麼多人熱轉，因為就算不知道前面的劇情，也會很受震撼，會有很多聯想。而你如果看了整部電影，又會有更多的感受。這個劇本真是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把中國社會這些年的幾大重要議題都給牽扯進去了，包括經濟發展、貧富差距、商業投資、留學移民，還有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傳統家庭模式的解體，全都是老百姓最關注、最有切身感受的問題。

本來一部電影是忌諱要表達的東西太多的，貪多嚼不爛嘛，容易給人感覺浮皮潦草。但賈樟柯有一項神奇的能力，就是将抽象概念符号化的能力，他會在拍攝過程中給畫面注入大量的符号。比如要表現中國經濟這些年的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畫面中就會出現很多相關符号，主人公從騎小摩托，到買汽車，再到坐高鐵，直到去國外後坐起了直升機，交通工具不斷升級，然後還有iPhone和iPad這些電子通訊設備的出現。張晉生的經商之路，也是通過台詞裡兼并、風投、反腐這些符号化的概念去表現，就連給兒子取的名字都是個符号，叫張到樂，諧音“dollar”，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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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還多次出現煙花爆竹的符号，朋友聚會時在河邊放起的煙花，朋友反目時偷藏的炸藥在冰面炸開，還有一架農用播種的飛機突然落下在路邊爆炸，這些都是為了表現那個時代的氣氛，各種變化發生得太多太快，既讓人振奮，有時也會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要表現人的情感聯系，也用了很多相關符号。比如多次出現的餃子，代表了母親對兒子的愛和牽挂，也是中國北方老百姓關于故鄉的精神圖騰。鑰匙這一物件也在片中出現了好幾次，是關于家的代表符号。片中還經常會出現一個背着關公刀穿街過巷的少年，熟悉賈樟柯電影的影迷應該都知道，關公是賈樟柯很愛用的一個意象，代表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情義。

這些符号的反複出現，可以造成一唱三歎，回環往複的效果，容易給人加深印象，也為電影打上了鮮明的個人烙印。

那兩首歌，當然也是符号，而且是效果最強烈，最能打動人的符号。《Go West》是美國Village People樂隊一首經典的迪斯科舞曲，本來是借用美國西進運動的口号，來表現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同性戀運動，他們集體前往舊金山建造烏托邦家園；1993年這首歌被Pet Shop Boys樂隊改編翻唱，還在MV中加入了一些前蘇聯元素，于是又有了表現東歐青年向往西方的意味。到後來，這首歌流傳得越來越廣，成了一首足球場上會出現的運動歌曲。

賈樟柯說他年輕時在汾陽老家的舞廳就常聽到《Go West》這首歌，于是就用在了電影裡。這首歌節奏動感，旋律讓人過耳難忘，歌詞又可以做多種解讀，放在《山河故人》的開頭可以說恰如其分，那種想要沖向外面世界的激情呼之欲出，而且很能代表那個中國開始與世界接軌，經濟騰飛的時代，又呼應了後面移民的劇情。

"(Together) We will fly so high

(Together) 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

(Together) We will start life new

(Together) This is what we'll do

(Go West)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另一首葉蒨文演唱的《珍重》，其實是首翻唱歌，原版是王傑的國語歌《說聲珍重》，後來被重新填上了粵語詞，發表于1990年。這首歌在電影中一共出現了四次，是一條很重要的劇情線索。沈濤和張晉生、梁子的感情糾葛中有這首歌，沈濤和兒子的情感牽絆中也有這首歌。

賈樟柯非常喜歡葉蒨文，至今他拍的十部電影有五部都用了葉蒨文的歌。在《聲生不息·港樂季》節目中，賈樟柯說《山河故人》之所以選用《珍重》，因為這首歌是關于道别的，與電影主題很契合。他很喜歡其中那句歌詞，“他方天氣漸涼，前途或有白雪飛”，那是一種無奈的，同時又很笃定的情感。“她的歌聲中充滿了情義，那種洞悉紅塵萬事，充滿了寬容、諒解，深情的、真摯的情感，那個感覺在今天的流行音樂裡面消失得比較厲害。”賈樟柯說。

“在何地仍熱切關心你

無盡長夜為陪伴我懷念你

他方天氣漸涼

前途或有白雪飛

假如能不想别離你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

盼望世事總可有轉機

牽手握手分手揮手講再見

縱在兩地一生也等你”

《山河故人》之所以能在短視頻中被大量傳播，我覺得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兩首歌選得太好，都太有感染力了，一下子就能把人帶入某種情緒中，亢奮的、歡樂的，或是深情的、懷念的。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賈樟柯符号化的拍攝風格。那些大量的符号，在正片中對普通觀衆會構成觀影障礙，大家會覺得生硬，或是費解。但是經過短視頻的剪輯和講解後，那些符号瞬間都有了對應的答案，而且是高度濃縮的答案，可以給人一種把握全局的快感，反而成了一種高效表達。電影平淡緩慢的節奏，也經由短視頻的幾分鐘精煉概括，迅速抓取人的注意力，給人會心一擊。

另外，就像我一開始說過的，和“時間”這個因素密切相關。因為這部電影就是關于時間的，裡面所表現的很多内容，也需要我們拉開一段時間，在有了更多的經曆之後再去看，才會有更深的感受。就像賈樟柯在談到這部電影時說過的一段話，“年輕的時候，我們不會想到衰老；結婚的時候，不會想到離婚；父母健在的時候，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會離開；健康的時候，不會想到病痛。”而十年的時間，已經足夠一個人經曆一番人生的悲歡離合了。

這十年，也是時代風向發生巨變的十年。看着片中經濟上行期的諸般情景，主人公忽然就買車了，忽然就去上海了，忽然就參與風投了，忽然就送小孩出國讀書了，忽然就移民了，現在的我們或許會有恍若隔世之感，會想起十年前那會兒，整個社會氣氛是怎樣的。而現在，不過幾年功夫，形勢就變了，經濟下行了，風口都關上了，各大公司都暴雷了，留學文憑也貶值了，很多移民國外的又想回國了，全球化趨勢開始逆轉了，保守主義盛行了，整個世界越來越割裂了。

十年前，賈樟柯在電影裡表現出對經濟發展的擔憂，覺得人們都一心向錢看，價值觀太單一，會忽視感情，會造成精神上的隔絕和孤獨。他的預言，對于如今的一些人而言，可以說是兌現了，很多賺到錢的人确實都感受到了孤獨。而對另一部分人而言，情況比他預言的還要壞，不光人孤獨了，錢也沒了，精神物質都空落落的，外面的世界不再誘人，故鄉也并不是一個安穩的歸宿，于是就隻能吊在半空，處于一個無根的、漂泊的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