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年初的《花樣年華》《倩女幽魂》之後,又有一部經典港片在内地院線重映了,而且還把前兩部的女主角集合到了一起:張曼玉和王祖賢在1993年聯袂主演的這部《青蛇》,想必很多人早已在電視或電腦上看過,但能在大銀幕上看到華語影壇傳奇雙姝的風華再現,還是高清4K版,應該還是會吸引大批影迷吧。

經典港片頻頻重映,既說明香港電影曾經的高度,國内觀衆對其深濃的懷念,還有一重因素是,這些電影相隔多年都不會過時,可以讓人常看常新,在不同年代産生不同的感受。《青蛇》也是如此,對它的分析解讀,這麼多年都沒有停止過。很多人會驚呼,原來小時候我根本沒看懂。

審美啟蒙與意識困惑

《青蛇》對于我而言,有一重特殊的意義,這應該是我小時候看過最多遍的電影,因為央視六頻道時不時就會放,每次都能讓我在電視前定住,挪不開眼睛。

那時候我才十歲左右,吸引我的都是一些聲色光影的東西:穿着華美衣服的漂亮姐姐,在鏡頭前像蛇一樣扭啊扭;宛若仙境的荷花池,以及那些古典精緻的建築景觀;悠揚婉轉的音樂,讓人過耳難忘。電影的整體格調是那樣的特别,如夢似幻,超凡脫俗,波光滟潋,是我在别的影視劇裡從沒見過的。現在我知道了,這部電影其實就是我的審美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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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片中劇情和台詞,我都似懂非懂,隻覺得有趣。因為那時候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剛播沒多久,同一個故事,同一批角色,竟然會有完全不同的講法,不同的氣質面貌。白素貞和小青在劇裡是溫良賢淑的人的樣子,在電影裡卻妖氣沖天;許仙在劇裡清俊秀逸深情款款,在電影裡卻唯唯諾諾泯然衆人;法海在劇裡是個惹人厭的老和尚,在電影裡竟然比許仙還要年輕帥氣。而且電視劇内容清楚明快毫無理解障礙,電影卻看得我心裡一團混沌,對白有很多不明所以的文藝腔,人物關系也比電視劇要複雜得多,尤其是小青竟然勾引起了法海,讓我感到困惑不解,一邊沉醉其中一邊雲裡霧裡。(現在想來,也有可能是因為當年電影頻道播的是删減過的版本,于是更難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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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部電影在香港初次公映的時候,票房很一般,對于導演徐克是一次慘烈的滑鐵盧。當時的觀衆還無法接受對《白蛇傳》作如此颠覆性的诠釋,就像周星馳的《大話西遊》,也是剛開始受到大量惡評,慢慢觀衆才回過味兒來,紛紛為其翻案重新評價。

颠覆經典,在當時的香港影壇是一股風潮。1993年香港電影票房冠軍,是《唐伯虎點秋香》,同樣是解構古代傳說故事,但大受歡迎。除此之外,那兩年還有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颠覆了《射雕英雄傳》;林青霞演的東方不敗,颠覆了《笑傲江湖》;徐克自己緊接着又拍了《梁祝》,再次拿古代傳說開刀。

和其他颠覆性作品不同的是,《青蛇》有李碧華的原著作基礎,小說就劍走偏鋒,妖氣森森,而且浸注了很多現代意識,明顯是以當代女性的眼光重新打量這個古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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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接手這個項目後,一開始是想讓梅豔芳和鞏俐出演青白二蛇,但鞏俐因為要和林青霞演《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檔期錯不開,梅豔芳要與鞏俐共進退于是也辭演了,然後才換成了張曼玉和王祖賢。許仙一角本來想找張國榮,但哥哥認為這個角色太衰,太窩囊,不願意演。種種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後來的陣容。

很難想象如果是原定的選角,這部電影會有一幅怎樣的面貌,但看過電影的觀衆應該都會承認,現在這個陣容就是天衣無縫的,每個角色都是那麼精準熨帖。

再看其他一衆幕後人員,也都是神仙陣容。張叔平的造型設計,借鑒了昆曲和楊柳青年畫,給人感覺飄逸又魅惑,他還給青白二蛇設計了銅錢頭造型,成為後來李少紅版《紅樓夢》造型的美學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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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樂則由黃霑和雷頌德搭檔完成,黃霑寫了插曲《流光飛舞》,專門飛去美國找陳淑桦演唱。他對這首歌很是滿意,認為是自己寫得最好的幾首歌之一。但因為電影不賣座,霑叔當年很是不平,惋惜于好作品被埋沒。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真正的好作品是不會被埋沒的。《青蛇》的影史地位越來越高,《流光飛舞》也成了經典之作,至今依然傳唱不衰。

以非人類視角,看待人類情欲

長大後再看《青蛇》(當然看的是完整版),我才明白,原來這部電影不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它的主題,是“情欲”,是把情、愛、性、欲等等元素冶于一爐,去看這些元素的相互作用,然後看看人性有多麼的幽微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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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表達這個主題,李碧華所作的最有創意的改編,就是讓青蛇由原本故事裡的配角,搖身一變而為第一主角。因為故事設定裡白蛇修行了一千年,功力深厚,已經有了人的意識;而青蛇隻修行了五百年,對人世還處于懵懂天真的無知狀态。把主視角放到青蛇身上,就相當于是以非人類的角度,來旁觀人類的七情六欲,這對觀衆就有了一重陌生化的效果,讓我們自己也得以暫時地跳脫出去,開啟一次全新的省思。

以小青的視角展開,還因為在她身上最能體現角色弧光:由天真懵懂,對人類好奇,到模仿人類的行為,試着感受人類的情緒,有了情欲初體驗,最後在見識了人類的種種貪嗔癡怨憎會之後,又對人類失望,流下了第一顆眼淚,在悲劇結局後給出一串诘問,指向人之為人的根本。光是看這個弧光線就已經很精彩,經典的氣息呼之欲出,讓人不由對這個改編拍案叫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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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白了主題是“人類情欲”之後,再去看片中的一些細節,就會有全新的感受。比如片頭法海在見到裸體村婦産子後,明顯是亂了心性,再打坐時,冒出一大群有着長長尾巴形似蝌蚪的小妖,在他身邊群魔亂舞,還說他們都是法海。這些小妖其實代表着法海心中的欲念。

還有白素貞和許仙在家中那場吃飯戲,許仙用手蘸着醬油給白素貞的手療傷,白素貞輕咬嘴唇風情萬種地望向許仙,盤裡的魚掉到地上,他們也不以為意。這明顯并不是真的要吃飯,而是一場情欲交纏。所謂“食色性也”,徐克在這裡是故意把“食”與“色”融彙到一起,食為表,色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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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場與其類似的戲,小青故意挑逗許仙,喂給他吃了顆葡萄,許仙僵坐在那裡,遲遲不吐出葡萄核,後來還趁姐妹倆不注意偷偷撿起地上的葡萄吃。這其實是在說,許仙把持不住小青的挑逗,已經對她動了心,精神出軌了卻還假裝沒事。

最被人津津樂道的一場戲,肯定是小青和法海在水潭中的那場。小青因為盜靈芝落入法海手中,法海與她打賭,讓她來誘惑自己,如果自己亂了定力,就放她走,這對他是一種修行方法。然後小青就對着他做出各種挑逗的動作,還抱着一大條蛇尾肆意求歡,最後水面鼓起了一片水泡,小青伸手探了探法海身下,笑着說:“你輸了。”法海惱羞成怒,才有了後來的捉拿蛇妖與水漫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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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多年來引發了無數人的讨論猜想,有人說這其實就是男女雙修,還有人引經據典考據出法海其實也是一條蟒蛇,小青抱着的蛇尾就屬于法海,至于水面鼓起的泡泡,就更是讓人浮想聯翩。大家基本上已經達成了共識:這就是一場表現性愛的激情戲,隻不過用了一些隐晦的表達方式。

現在看來,能在那個年代把情欲拍成這個樣子,實在是既先鋒大膽,又很有東方美學的色彩,含蓄蘊藉,機鋒暗藏,色而不淫,意味無窮。小孩子看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成年人卻能秒懂然後笑而不語。這才叫一個“高級”。但遺憾的是,現在重映的版本有大量的删減改動,甚至可能影響劇情理解。

鮮明的女性主體性

《青蛇》還可以看成是一個典型的女性成長故事。白素貞和小青既是姐妹關系,也是師徒關系,她們倆來到人間,一起學習探索人間的種種法則,感受作為人的種種滋味。而許仙和法海,都可以當做是她們的學習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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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本的故事裡,最核心的關系毫無疑問是白素貞和許仙,但在《青蛇》裡,許仙的存在感實在是不太強,而且缺乏魅力。白素貞之所以選擇許仙,不是因為前世有什麼因緣,不是為了報恩,也不是看上了許仙的什麼優點,而隻是因為許仙夠普通,像個老實人,是最典型的男人的樣子,可以滿足她的探索目标。

按照時下最流行的理論來分析就是,這部電影展現了鮮明的女性主體意識。女性在關系中一直牢牢占據着主動,是進攻性的,掌握選擇權的,目标明确,意識清晰,行動直接,有着充分的悅己需求。而男性則是被動的承受者,還總是顯得有些虛僞。片中的許仙好讀聖賢書,滿嘴關于不近女色的道德辭令,卻在白蛇青蛇相繼對其展開進攻時一刻也把持不住,一逮一個準。法海作為出家人,要嚴守戒律清規,自信有足夠定力,卻也動不動見色起意,最後在小青的誘惑中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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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體意識還表現在,電影從頭至尾都把姐妹情立于男女愛情之上,姐妹倆有很多深刻的感情交流,也有親密的身體語言,你會感覺她們倆的關系才是堅固的,動人的,至于男女情愛,隻不過是她們共同面對的一項課題,一個遊戲。小青誘惑許仙讓其動心後,白素貞一度與小青劍拔弩張,眼看就要落入姐妹倆搶男人的窠臼。但很快她們就和好了,小青承認自己挑逗許仙隻是為了試探姐姐的反應,她根本就不在乎許仙,她隻在乎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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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較起來,小青的主體性是更強于白素貞的。對于人類情欲,她研究過,嘗試過,卻不會完全陷入,而是始終抽離,可以随時抽身,并且知道真正值得守護的是什麼。白素貞後來情根深種,甚至可以為了許仙犧牲自己的生命,最後關頭還讓小青去救許仙,小青一臉失望地問姐姐:“你老是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姐妹五百年相處也是情?”然後還是聽從了姐姐的吩咐,去廟裡找許仙,在看到已經落發為僧的許仙後,落下一顆眼淚,接着又粲然一笑,對許仙說:“你出賣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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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應該是整部電影最讓人難忘的畫面。張曼玉在那一刻呈現出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表情,有成長後的領悟,體驗過後的回味,也有見識到人性真相後的失落和幻滅。雖然情欲愛戀都是出自于人,但人類對此的态度又是如此的不堪一擊。要麼虛僞不敢承認,要麼承認了又不敢堅守,因為貪婪,因為懦弱,因為權衡利弊,于是随時都可以動搖和妥協。小青最初是跟着姐姐學習人類的感情,後來發現姐姐比人類更看重感情,自己對姐姐的感情也比人類更真摯。她作為妖,對人的态度于是經曆了這樣的轉變:好奇人類,向往人類,學習人類,理解人類,質疑人類,鄙棄人類。

電影最後一個鏡頭,小青對法海說:“我來到世上,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可笑,你們世人都不知道。等你們弄清楚,也許我會再回來。”說完便翻身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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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也是說給屏幕外的觀衆聽的,讓人不由得一怔,卻也想不出一個确切的答案,隻覺得莫名的慚愧。如此赤裸裸地挑釁觀衆,也無怪乎當年票房不好了。但這樣的追問,又是如此的有必要,并且不會過時,尤其是在現在這樣一個都比着要斷情絕愛、現實至上的時代。《青蛇》之所以會成為經典,也許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