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的重映是今年屈指可數能讓人走進戲院的理由了,和《指環王》一樣,二十年前的影調質地在同期院線電影中也無敵手,或許更相似的是,兩者都因外顯的造型氣質而被國内影迷視為愛情片和奇幻片的模範生,精緻的叙事外殼總是具有魅力,有時則是魅惑力。《情書》在叙事外殼下實藏着不相幹的情感内核,也可以說,《情書》不是一部真正的愛情電影。
以今天性别叙事中關于愛情的最新觀念,它充斥着許多令人不舒服的人物互動,但結局的借書卡仍能讓二十年後的觀衆重溫感動,顯然這一情感共鳴并不需要依賴愛情。借書卡的設計反倒是最能顯現它想要傳遞的、類似《心靈奇旅》那樣的将物從時間之上剝離開後的戀物情緒。在此前的時間裡,藤井樹(男,以下簡稱藤井)是朦胧的遠山,是庭院裡的樹,是半掩于飄動窗紗而遍灑着陽光的雕塑,甚至在藤井樹(女,以下簡稱樹)回憶的某些時刻,他隻是空蕩蕩飄着的窗紗,如同庭院裡的樹成為樹與離世父親的物之連接,回憶中的圖書館也是她與被錯過的戀人的連接,但回憶是多麼流動而不确定的,于是書信才理所當然地成為實存的回憶載體,如投影之于光。
盡管是博子要寫信給天國戀人排解思念,但或許樹在冥冥之中更期待一個可以承載她這些被隐藏起來的情感與回憶的容器,書信在這裡是一項顯性的體外技術,書信不再承擔人和人之間現時的交流,博子和樹之間既沒有愛與被愛,也沒有真正的交流、了解對方的現在的意願,即便是告知藤井已逝的沖動都被壓抑了,博子不想親手打斷樹的回憶,樹也隻是沉浸在與現在沒有明顯連接的過去裡。書信作為确認手段,意識與記憶之不穩定的、不清晰的、在時間裡流動的因素都可以在此得到确認和重新組合,不僅之于樹是如此,之于博子亦如是。
博子寫信的動機是對藤井的思念,卻帶來了對與藤井的愛的不确定,這種不确定達到峰值的時候,是她在小樽的士上聽到司機說妳和上一個乘客長得很像,在小樽的街頭看到沒有看到自己的樹,後一橋段的超現實性——博子看到了樹,樹因突然闖入畫面的人潮而沒有看到博子,也可以看作博子對前一橋段的想象——于表意識内的自我确認。博子對愛的重新确認較之隐秘很多,也許信念尚存,因此十分細微的連接就能召喚回她:在雪山的木屋裡,聽到藤井遇難前哼唱的歌曲,博子表現出稍微的驚訝,藤井平日無感的歌曲卻在重要的時刻被留下,可以從博子的反應猜測,是曾證明過她們過往中愛情存在的歌曲,或者是博子喜歡的。而接收到這一信息的博子正處在已要否定過往愛情且無預備之時,而第二天早上,她願意邁出幾步向雪山向藤井喊話不是因為松葉的鼓動,如此内發的情緒釋放讓我們可以确認前夜的猜測,對着歌聲尚在空谷流響的雪山呐喊則是博子的确認手段,在病床上的樹得以回應,則是一次與博子寫給天國的書信能收到回信一次巧妙的互文,在情書的背面畫着一幅神在妳我之間的圖景。
影片中除上述木屋中的暗示之外沒有再提及博子與藤井的過往,而樹與藤井的過往又是出自樹的述說,那麼藤井對于觀衆來說是未知的,我們在觀看時其實是觀看未知如何被确認的過程,尤其被兩個人确認。因此對我來說,即便前面說的都關于愛情,它也不是愛情電影,而與我們的觀看一起重構為一部神話電影。
藤井遇難是首要的叙事前提,對于樹來說,久遠的過去當時不知的,今天也再無法追問,于是她那些基于我們可見的回憶片段的确認皆是自問自答,藤井在世時他也不曾言說過自我的内在,他是被真空化的,在充分的未知之中藤井遠離了真實的人,影片已給他預留神位,我們則見證了神話叙事的生成:首先博子忠信神是愛我的,于是向天國祈禱,陰差陽錯得到樹的回應,後者因此開始回溯過往,如果說回溯、沉浸過往源于自戀與對單純懵懂之年歲的懷念再正常不過,但更不能忽略的是,樹常以體弱的形象示人,當下的重感冒和閃回中病危的父親标示着她與死亡的距離,于是曾經萌芽而未發的愛情必得信其有,因其盛夏般熱烈卻來去平靜的生命力是死亡的敵人,她對記憶中那團情态加以确認的過程便同時也是人造神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也得到了博子的見證,博子在對确認的确認中開始懷疑最初的信念,卻在最動搖的時刻聽到了神自己的信念——他在受難時哼唱出惟兩人間記憶的美好,其中非日常的驚奇如一道封存于雪山的神谕,等待被發現之時再次感召信它的人。因而當博子重新相信曾經的真連接,也會信樹與他的連接為真,于是道出借書卡暗藏的意願,那麼結尾以一處同為封存後再被發現的神迹證實博子的猜測,即為這一叙事的閉環。
這才是我們對于借書卡之背面生成強烈情感共鳴的來源——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們和主角們一起搖擺不定,對愛情的忠信抱持懷疑,也許世俗常把忠信與善始善終綁定,樹與藤井無世俗意義的善終,博子與藤井無世俗意義的善始,但神迹般的結尾正用了一種最不言說的方式道出了忠信,而它可以無關善始善終,或者它作為善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