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号定檔，15号開播，對持續關注着“三體宇宙”動向的愛好者們來說，國産劇版《三體》的到來就如同亂紀元一樣出乎意料。然而就其上線1小時站内熱度突破2.5萬刷新記錄、憑借科幻這一亞文化題材沖上央視八套播出、豆瓣開分8.1的成績來看，“三體”作為國家級IP的影響力仍不可小觑。
劇版《三體》的劇情以劉慈欣原著第一本《地球往事》作為主要内容，講述納米技術領軍人物汪淼受邀破解多位科學家接連自殺之謎，接觸到神秘的“地球三體組織”（ETO），從而揭開一個在曆史的塵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并洞悉未來人類所面臨有史以來最強危機的過程，質感主打年代還原與懸疑推理氛圍的結合，主創陣容從導演到核心的中生代演員，都有過多部曆史正劇的創作經曆。
關于《三體》改編的成敗與否素來頗為難料，有的僅靠學生團隊制作便大放異彩；有的手握頂級資源卻難以奏功；有的跳票至今難見天日。那麼，怎樣才能拍好《三體》？原創與“魔改”之間的限度在哪裡？透過《三體》這扇龐大的舷窗，可以看到中國科幻的巨輪急需哪種動力？我們還不敢肯定找到了答案，但思考本身，就離答案邁進了一步。
差強人意的水準
在衆多衍生作品當中，劇版《三體》占據着獨特的位置。這是“三體宇宙”正版授權的第一部由真人出演的影視作品，第一次完整地将小說情節進行順序講述，更是帶有敏感色彩的起源故事——“紅岸基地”時期的首次演繹。相比起小說後兩部硬科幻設定紮堆的内容，“從頭開始”無疑是劇集團隊所做出的一項明智的開發策略，因為它對于不熟悉三體的觀衆更加友好，執行難度更低，也更符合上星劇的播出标準。
作為開端，劇版《三體》的篇幅一旦确定，對于它的評斷标準也就明晰起來：硬件外觀層面，對于曆史細節的呈現是否足夠厚重，對于“三體遊戲”和“古筝行動”的想象是否足夠震撼；軟件文本層面，解謎推理的節奏是否足夠緊湊，關鍵人物的命運是否具備足夠張力。
...在目前播出進度過半的篇幅裡，劇版《三體》在制作水準上的表現稱得上差強人意，初見并不驚豔，但勝在紮實，随着内容展開，重點設定的拍攝都經得起原著粉的考驗。曆史的部分，當第10集徹底揭秘青年葉文潔生活的林場真容的時候，鏡頭以一棵被伐倒的古樹為起點，滑過皚皚白雪，聚焦在一對在樹旁沉思的男女，他們在呼号連天的熱烈生産氛圍中顯得格格不入。這棵樹既從視覺上銜接起遠景向近景的運動，又象征着終将凋敝的文明與生命。第13集，坐落在雷達峰上的巨大天線随一聲聲口号運轉起來，發出凜冽的紅光，将路過的鳥兒輻射緻死。原著中對“紅岸基地”蕭殺氛圍的描寫，被影像還原得較為成功。
......特效的部分，關于“神射手與農場主”理論、台球實驗所做的闡釋性動畫短片簡單明了，足以讓沒讀過小說的觀衆理解。但具體到一些與主線關聯度不高的細節手法，便很難得見太出挑的創意，譬如仿效智子視角的微距鏡頭無限推拉實現轉場的方式在前幾集中多次出現，粒子碰撞的特效運動頗為機械。至于關鍵的“三體遊戲”畫面，則是呈現得中規中矩。環境渲染的水平尚可，具體到玩家臉上，前期特寫鏡頭居多，建模的假體感較為凸顯。等到15集的“人列計算機”登場，東西方科學精神碰撞的張力和運算場面的震撼才将遊戲畫面的觀感擡升。
......更為出彩的反倒是前期受很多人唱衰的劇作層面。編劇團隊選擇了一條最為踏實有效的道路——盡可能地貼合原著，前半部劇看下來，除了放大媒體人慕星、史強助手徐冰冰等幾位女性人物的支線、删減葉文潔父親遭遇并增添白沐霖與之直接對質的場面以平衡人物動機，其他的故事、對白、包括演員神态，基本都是照搬原文。在前期争議頗大的“史強”一角上，于和偉對人物粗鄙秉性的适度拿捏抹平了此前觀衆對其外形上的指摘。尤其是陳瑾飾演的老年葉文潔，以其徐徐如風、不動如山的姿态，激起了我們對這個女性角色的好奇。
蒲葦韌如絲
哪怕是資深書迷也不得不承認，劉慈欣對于女性的塑造一直是其寫作的短闆。縱觀整個《三體》，若要提名書中最有魅力的女性人物，相信很多人會把票投給“葉文潔”。她降生在共和國動蕩的年代，從衆叛親離的苦難中涉足而來，于大興安嶺深處的風雪中堅定意志，不惜将伴侶送入黃泉，也要踐行信仰，解救與她一樣飽經滄桑而滿身傷痕的人類。她的是非功過每人皆有不同論斷，但毋庸置疑，她的靈魂是複雜的、豐盈的、強大的、百折不撓的。
...按照劇版《三體》的時間線，焦點将會放在老年葉文潔的雙面人生之上。她顯性的一面慈愛端莊，即便獨自在家也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知識分子的優雅和氣度顯露得淋漓盡緻。當她照顧鄰家小孩的時候，不經意間做出的一個表情卻極具生活氣息。由于年邁老花，她習慣性地把眼鏡鏡腿架在鼻梁下半截靠近鼻翼的位置進行閱讀，和近旁的孩子說話，就要把眼皮上翻，繞過鏡片跟孩子對視。這一幕，戳中了多少人在現實中和家中長輩對話時的場景？令觀衆溫馨舒适的生活質感，是不需要過多語言就可以傳遞出來的。
...而她隐性的那一面克制冷靜、殺伐果斷，是久居ETO高層養出的權貴之氣。她将漠視蒼生的一面掩飾得很好，自從女兒來到她的生命裡之後，那顆勇往無前的雄心似乎也有了羁絆，也變得軟化。但真的面臨至親之人離世的關頭，她沒法做到像普通人一樣悲傷不已，因為究其一生，她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别。亮相的那場戲，葉文潔站在女兒楊冬的墓前，凝視着她的遺像，受到汪淼的呼喚後回頭，嘴角似乎還留有一抹輕松的笑意。這樣一個微小的表情，卻将葉文潔内心深處的如釋重負盡展無遺。對于一個具有崇高理想的人來說，她終于擺脫情感的包袱，實現人生的終極自洽。人類的末日即将到來，她看透了女兒撒手人寰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除卻老戲骨陳瑾穩健的發揮，王子文扮演的青年版葉文潔表現同樣滿足了原著粉的期待。林場時期的她大多數時候眉頭微簇，曆史的業火将她灼燒，她在煎熬，在忍耐，同時也在思索。曆經白沐霖的出賣，她在苦難的盡頭沉淪，而王子文并未将人物處理得柔弱、惹人憐惜，而是在審訊全程面沉如鐵，将原著中關于葉文潔逐漸對人性麻木、堅韌求生的描述诠釋得十分精準。再往後發展，她所面臨的挑戰将主要體現在如何處理對全人類的背叛以及對女兒的關愛這組情感矛盾上，還能跟老年葉文潔實現一種具有連續性的互動。
...「嚴肅叙事」，國産科幻的續航之源
關于《三體》的讨論和關注，似乎早已超出了文學、影視，甚至是文藝作品的範疇。
人類生于猜疑和對未知的恐懼。所以當劉慈欣在“費米悖論”的基礎上再加推演，開創性地提出“黑暗森林法則”，讀者為之震撼的同時，思緒也不由得滑向一個陰暗的角落。盡管劉慈欣多次在采訪中表明自己對《三體》的觀點并不悲觀，或者說站在科學的角度上，善惡悲喜的劃分是既不嚴謹也無必要的，但這不妨礙大量粉絲對其有着自己的解讀。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三體》則提供了高維的視角反觀我們的境遇。“無所謂了，反正早晚都會毀滅的”，《三體》像《小醜》一樣，是現代人面臨挫折開懷疏解的精神氮泵。解讀《三體》，便成為一門轟轟烈烈的顯學。
若要上升到一個更加實際而具體的角度，拿下世界科幻小說最高獎之一“雨果獎”的《三體》，背後還暗藏着跨文化競争的機鋒。“三體”版權多次在國内外流轉，而據外媒報道，由美國流媒體巨頭網飛出品投拍的《三體》第一季已完成大部分的制作流程，并定于今年内開播。或許在不遠的将來，國産劇版《三體》将面臨與網飛版同台較技的局面。即便當下，關于二者間孰優孰劣的前瞻分析已然湧入各大三體主題的論壇和詞條，并引起熱議。國産劇《三體》身上肩負的使命，俨然不止“拍出原著粉心目中的三體”這麼簡單，而是要作為國家代表隊出征，向世界宣布中國科幻究竟取得了怎樣的進展。
...自《流浪地球》斬獲影史級别的票房成績，宣告“中國科幻元年”開啟之後，國産科幻類影視作品并未如業内很多人預期的那樣進入技術爆炸的時代，仍是曲折地前行。那麼，中國科幻眼下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麼？
好故事、好劇本，這似乎是出現頻率最高的标準答案。然而就以《三體》為例，每個版本的主創團隊都堅信自己忠于原著，都是在保持故事框架不變的基礎上做出“合理化改編”，那麼差距究竟體現在哪裡？此前在B站播出的動畫番劇版《三體》由知名動畫制作團隊藝畫開天操刀，3D解算量可觀，一些細節設計肉眼可見，叙事節奏也試圖向廣泛的大衆審美靠攏，通過前期的危機反應強化主人公羅輯身上輕浮搞怪的特質，看似為轉變留出空間，拉長人物弧光，卻弱化了羅輯最終成功面壁所必備的天賦——寵辱不驚的心性，很大程度削弱他孤身一人對峙三體文明的宿命感，從而受到诟病。
...同樣是在B站傳播的《我的三體》系列動畫，原本隻是采用像素遊戲Minecraft搭建的同人作品，首播時畫質簡陋無比，卻持續霸榜國創區，獲得站内9.9分的高分，做到第三季，便拿到版權和資金的全面支持。《我的三體》對另一靈魂人物章北海的故事同樣進行了改編，卻保留了原著中人物面對主線事件的堅定姿态，而在前史和支線上做出了創新與豐富，成為改編作品中口碑最好的系列。
...所以面對着《三體》這樣的巨著，乃至中國科幻門類裡的其他作品，我們迫切地呼喚着創作者進行“嚴肅叙事”的信念和決心。所謂嚴肅叙事，是我們叩問“好故事”的含義所得到進一步的内核，它意味着舍棄諸多出于商業考量而設置的笑點以及無厘頭橋段，真正以塑造史詩的筆觸講述科幻故事。
嚴肅叙事不代表單調乏味。近兩年在各個影展存在感極強的低成本科幻之作《宇宙探索編輯部》，每場放映都給觀衆帶去活潑的氛圍和熱烈的笑聲，但就男主演楊皓宇回憶，拍攝過程中劇組成員沒人将這部影片當作喜劇，大家都把探索外星文明作為己任，深度浸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之中。這便是我們強調嚴肅叙事的意義，當創作者願意犧牲掉台詞或者是段落中短暫的趣味，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對于完整的、深刻的價值追求，國産科幻才算是駛入一條嶄新的航線，我們的故事自信才将油然而生。
...巧合的是，在劇版《三體》熱播的同時，另一部源自劉慈欣科幻小說IP的《流浪地球2》也殺回春節檔，盡管“國産科幻再度起航”的呼聲在業内響起，我們還是要保持着審慎客觀的眼光。《流浪地球2》的首尾兩幕故事風格屬于插科打诨與群情激昂兩種極端，中間部分少了一些對于人物内心困境的勾畫，仍距離“嚴肅叙事”存在差距。
相較而言，或許劇版《三體》的觀看門檻更低，更平實，更工整，因其尚未完結，也存在着更多變化的可能性。新年伊始之際，國産科幻能夠在大小銀屏交相輝映實屬幸事，正因如此，我們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期待着它迎來真正的春天，拿出足以影響世界的影視作品。
首發于VOGUE，原文有删改
